一
飞机起飞,飞向赤道之南。
航线清晰明朗,我的头脑却处在迷宫之中,迷宫只由四个字组成——“援外医疗”。我要创作以此为题材的电视剧,不知该从何处入手。自一九六三年中国向北非阿尔及利亚派出第一支医疗队开始,到二○二三年,六十年的时间里,中国已经向非洲、亚洲、美洲、欧洲和大洋洲的七十六个国家和地区派遣医疗队员三万人次,累计诊治患者近三亿人次。真是天文数字啊。长达六十年的传奇,像砖块一样码放在“援外医疗”四个方块字里,就像方方正正的北京城一样,被砌得规规矩矩。但围着城墙绕圈许久,我却找不到入口。如果要硬生生挤进横竖撇捺的空隙,去写三万人的姓名和故事,就像又绕进了另外的迷宫——人的迷宫,故事的迷宫,时间的迷宫。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要写哪片大地的故事,就需要去故事的发生之处看看。只有亲临那里的山川河流,接触到那里的人,过一过他们的生活,才有可能走出迷宫。
飞机轰鸣声中,脑海里响起纪录片《中国医疗队在坦桑尼亚》的插曲:“医疗队员到坦桑,兄弟情义似海洋,白求恩的榜样永不忘,毫不利己日夜忙。哎,中坦医生齐合作,无影灯下治创伤,流热汗哟顶骄阳,培育出友谊花开万里香……”几十年前,中国的援外医疗队到达坦桑尼亚,如今我踏着前人的路线,去找寻他们的故事。时间的流逝从未停止,前辈们开创的事业也从未停止。
在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交界线上,基博峰、马温西峰和希拉峰三座死火山所构成的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在茫茫无际的大草原孤独伫立着,像沉默的神祇守护着他的子民。据说乞力马扎罗在当地的斯瓦希里语里意为“闪闪发光的山”,我想这一称呼寄托着万千希望。它托举着朝阳升起,又沐浴着晚霞而眠,坐落在“地球伤疤”东非大裂谷的东侧,用垂怜的目光舔舐大地的伤痕。
穿过云层,飞机掠过乞力马扎罗火山口。白雪盖顶,黑岩做底,它像双色玉盘一样默默盛着风云雨雪。这近乎神迹的存在冲击着每个人,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在地球最炽热的地带上,能有这样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雪山。它沉默寡言地注视着我们。
这白雪覆盖的圆盘叫“乌呼鲁”(Uhuru),在斯瓦希里语里寓意“自由”,为庆祝坦桑尼亚民族独立而改名。它是乞力马扎罗最大的火山口,也是整座山脉的最高峰。我暗自庆幸,若非依托现代交通工具,可能再过千百世都无人得以窥见它的真容。但与聚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虔诚信徒相比,我又生出了几分“鸠占鹊巢”的羞惭——这是他们的守护神,却被我们这帮外人捷足先登。
崇高与世俗的极致对比,让这里成为神话的发源、传说的摇篮。倘若海明威的那头花豹当真穿过森林草甸和高山荒原,最终攀登上乞力马扎罗雪山顶端,那么它向西便可瞭望绿色珍珠一般的维多利亚湖和坦噶尼喀湖;向着东方,印度洋的海风穿过棕榈树叶,带来湿咸气息;向南眺望大高原,草原绿野一望无垠,凤凰木火一般腾腾燃烧……
山海相望,寒暑并行。拔地而起的雪山与一马平川的草原,七十五万年的连绵不尽与生生不息的鸟兽虫鱼,头顶的皑皑积雪与脚下的热带图景。山顶雪落千寒,山下万物相安。赤道的雪一直在下,却没落到人们肩头——乞力马扎罗雪山默默为它的子民承接了生命中的所有寒冬。
我离开蜗牛庐,逐步接近一个未曾踏足的世界,心中带着疑问:第一批医疗队来到这里时,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色吗?
二
飞机落地达累斯萨拉姆,山东省援外医疗队驻扎于此。
在中部城市多多马成为坦桑尼亚首府之前,达累斯萨拉姆曾是坦桑尼亚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印度洋季风气候影响着船只航行,公元之前,这座沿海城市便在与阿拉伯、波斯、印度等地的往来中发展出了商业港口,后来又作为殖民地被葡萄牙统治了四百多年。因此与非洲内陆相比,达累斯萨拉姆的气质更商业、更现代,也更繁华。道路两侧的棕榈树夹道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整个城市整洁明媚。城市布局和中国以前的小镇有些相似,路与路之间没有明确的车辆道、人行道划分。路的两侧列着形形色色的小摊,头顶重物的男男女女穿行而过,道路中央留给车辆通行。长久以来城市与人缔结的默契显得牢不可摧,车流人流来往运转,混乱中又秩序井然。这里比我预想的迷人。
当地以斯瓦希里语和英语为主,几天下来,我也就着食物,跟当地人学了几个斯瓦希里词语。其中印象最深的是Piri-piri Chilli,学名非洲鸟眼椒。它的辣度在世界上负有盛名,但与其他品种的辣椒相比,又多了几分花香的柔情。当地常常将此辣椒用于腌制烤鸡,称为Piri-piri Chicken,中文名叫霹雳霹雳鸡,在莫桑比克、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甚为流行。
烤鸡经过腌制后,表皮微脆,内里多汁,一口下去,除了辛辣之外,还混合着青柠汁、大蒜、椰奶香气以及海盐咸香,清新柔和又热辣爽利,舌面似乎变成了沙滩,正在进行一场篝火晚会。霹雳霹雳鸡里,各种香料的配比并不固定,有的椰香更浓,有的辣味更猛,但不管香料配比多一分还是少一厘,总体都相得益彰,各有风味。这种热情又随性的口味倒是和当地人的脾气如出一辙。
非洲人的随性源于他们优越的自然条件。这里物产丰富,人们靠天吃饭,鲜少为生计发愁,自然也没有未雨绸缪的觉悟。他们过惯了随遇而安的生活,遇到问题便调和问题,调和不了便将问题抛诸脑后。至于提前规划、事后总结、汲取经验、以古鉴今这些词,从来不在他们的语料库里。用山东医疗队的评价就是——“非洲人从不内耗”。
“他们外耗我们啊”,山东医疗队队员有些无奈。说到工作,当地医生严格恪守上班时间,上午七点上班,绝不早到,下午三点准点离开,从不加班。急诊的活儿基本扔给了中国医生。但当地人对其他时间又极有弹性。原本定好的问诊时间,病人往往半小时以后才姗姗来迟,一开始医疗队还着急,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种民风民情。毕竟你一着急,病人就摆着手说着“pole pole(慢慢来,不着急)”,让你慢慢来,急不得半点儿。
不只医院,“pole pole”是所有人的口头禅。走在最繁华的十字街头,警察手舞足蹈地比画着,用肢体语言调度车辆,其间还时不时停下来和熟识的人攀谈,车辆堵成长龙,司机们倒也不着急,笑着喊“pole pole”。不像是在告诉别人,更像是在劝慰自己。偶尔人群中起冲突,劝架的人也会挡在中间,一边比画着,一边说“pole pole”,叫人冷静点儿,别着急。
常常听着,医疗队也咂摸出点儿味道来了。神奇的是,这真就像念咒语一般,说着“pole pole”的时候,精神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弛,内心的紧张便逐渐得到释放,带来一股柔和的安慰。非洲有非洲的生存节奏,家庭、爱情、友情永远排在顺位,先享受生活,工作其次。
如今山东医疗队已经搬到了新的楼里,但是很多人还在怀念原来住的筒子楼。忙完一天的工作,大家三三两两回到驻点,推开院门,就能看到楼里的小露台。医疗队的成员便拎着汽水饮料,晃晃悠悠地走上去。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绯红色,远处的树影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曳着,像是一幅色彩分明的绚丽油画。
三
晨钟暮鼓,达累斯萨拉姆、奔巴岛、桑给巴尔岛这三座城市安详地枕在海湾中。祷告的时间一到,城市里其他声音似乎都被调低,只剩海风托着喃喃的祷词,飘上天空。
坦桑尼亚全民信教,小到日常起居,大到婚丧嫁娶、公共庆典,都有宗教的参与。内陆草原多是基督教和非洲本土宗教的信徒,在沿海地区、桑给巴尔岛和奔巴岛,穆斯林群众居多。清真寺的白色圆顶像合十的双手,寺内虔诚的信徒紧闭双眼,海鸥乘着礼拜声在海面飞翔。生命中有太多苦涩堵住喉咙,将话说给神聆听,压在心中的苦痛便消解了。祷告结束,世界重回安静。
队员们躺在躺椅上远眺,红的霞、绿的树、黑的影,太阳慢慢沉入地平线,留下了一道淡淡的余晖,仿佛母亲轻柔的吻。远处传来了动物的低吟和鸟儿的啁啾声,大地沉沉睡去。
日复一日地,太阳升起,夜幕降临。非洲的日子似乎很长很长,长到总让人觉得时间永远充裕,节奏慢一点也没有关系。就像调和生活和工作一样,他们也调和着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及本土宗教的教义。无论是哪种宗教,民众都虔诚地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宗教赋予了他们随遇而安的天性。
因为嗜甜,非洲人普遍患有糖尿病,病发的时候,往往皮肤已经溃烂,血肉模糊。但病房没有一点儿呻吟声,医生查房时,看到烂掉的皮肤组织下,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病人忍着疼痛,平静地等待检查。甚至在儿科病房都听不到孩子的哭闹,仿佛“忍耐”二字从胚胎成形那一刻起,就刻进了他们的基因,生或者死,都是命定的事情。这里没有医闹:救死扶伤,病人感谢医生,没有救回来,家属觉得这是天意,依旧感谢医生。孩子去世,家属默默将孩子的小小身躯装进白色袋子里,向医生简单道谢后便离开了。等到护士准备清理手术室时,发现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家属擦干净了。
悲伤流出眼睛,就像沙粒坠入沙堆、水滴落入海洋,一瞬的颤动过后,便没了踪影。很难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极致的痛苦。
四
比起被痛苦铐牢,他们更愿意跳一支纯粹的舞。在马赛人的部落里,我们看到了原始的舞蹈。
阳光直愣愣钉在土地上,空气里没有一丝尘埃。圆顶草房前,马赛男女舞者排成一排,双脚穿着草编的鞋子,躯干泛着古铜的光泽,脖子上系着床单一样的披风,松松地挂在身上。男人手持一根近乎自己身高的长棍,女人脖子上佩戴传统的项圈、缠着垂坠的珠链,眼睛和牙齿一样亮闪闪的。
领舞者将粗长的木管乐器贴近嘴边,呜呜的声音响起,发出牛角般的音色,引着众人。伴着音乐,女人唱出高扬的韵调,男人嘴里咕哝着原始的呼号,像是石头在喉咙中滚动,又像大地的鼓动在血液里回响。他们打着节奏绕圈,边走边跳,时而佝偻,时而笔挺。色彩斑斓的布料随着节奏摇晃,像火焰在飞扬的尘土中跃动。号角声急促起来,马赛男人一会儿猛烈地甩动头颅,脏辫在空中飞旋,一会儿撑着长长的木竿,修长的身躯弹簧一般轻松离地,像极了飞跃的羚羊。跳跃书写在马赛人的基因里。在平坦广阔的草原上聚居,他们需要跳高望远,打探远处的危险。谁跳得更高,就代表谁更有可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这一古老的生存技能代代延续,也融进了部落的舞蹈里。
似乎所有非洲人生来就具备将万事万物化为舞蹈的能力。如果说中国传统讲究“静美”,山川鸟兽皆可入画,那非洲则是截然不同的动感文化。婚丧嫁娶上,平民百姓跳舞,宗教政治等正式场合上,领导人会面也要跳舞。音乐一起,便进入了忘我状态,男人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女人抖动着胸部和臀部,首饰在与肌肤的碰撞中弹动。人人沉醉,积压的悲伤快乐全部宣泄出来,仿佛能看到礼堂里新人缠绵相拥、家人齐享一顿丰盛美食、呱呱坠地的婴儿裹在襁褓中、父母捧着早夭的爱子……世间种种,融为最炽热最真挚的情感,又在肆意的律动中挥洒给天地。
他们为了快乐跳舞,为了悲伤跳舞,为了跳舞跳舞……尽管我们以游客的身份站在马赛人面前,但音乐响起时,我们似乎并不存在。在齐声呼号中,仿佛真有神祇喃喃低语。又或许事情本就没有这么复杂,他们只是把纯粹的舞蹈献给了纯粹的自己。人活一世,翻山越岭,多少会遇到沟沟壑壑。总是念着过去种种,镣铐就重了,原本可以尽情挥洒在草原沙滩的舞蹈便走了形。
在亘古不变的自然风光下,他们清楚自己更像是塞伦盖蒂草原的一棵草,是印度洋的一滴水,是万物有灵中的普通一员。山川湖海“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大家皆为过客,没有谁会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主人,自然也不会生出强烈的得失心。一旦欲望被消解,便有超然的豁达。
在国内卷职称、拼效率,没日没夜连轴转的时候,非洲人说“pole pole”,不用着急。当神经绷得太久,彻底失去了弹性的时候,非洲人说“Hakuna matata”,不必忧虑,自有天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活法:因为相信人各有命,所以从不懊恼过去错误的决定;因为地产丰饶,所以不去忧虑未来潜在的风险;因为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所以从容接受医疗队的帮助,甚至是毫不客气。医疗队有时候也困惑,这种只顾当下的松弛感,不知道是对生命不负责,还是对生命负了责?想不明白的时候,只好也学着当地人说一句“pole pole”,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就像民族的气质一样,斯瓦希里语的词汇也总给人松弛愉悦的听觉,像Piri-piri、Pole pole、Hakuna matata等词,念起来的时候似乎音节就在嘴巴里蹦跶,止不住地往外跳。这种越嚼越有弹性的音调,就像一个族裔乐观豁达的韧劲。就着斯瓦希里语,某一天我抖了个机灵,为剧作取了个快乐的名字——《欢迎来到麦乐村》。麦乐是斯瓦希里语“Milele”的中文谐音,意为“永远”。从发音上听,念出Milele的时候,嘴巴不由自主咧出上扬的弧度,不大不小,恰好能够将烦恼都抛到九霄。从含义来看,“麦乐”也像小麦丰收的快乐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们希望医疗队在“麦乐村”里种下的不仅是蔬菜瓜果,还是现代医学的种子。
五
“麦乐村”的原型,是中国江苏援桑给巴尔医疗队所住的“奔巴小院”。
在达累斯萨拉姆的东北方向,隔着蓝色的海湾,桑给巴尔岛和奔巴岛枕着印度洋的浪花,隔岸相望。江苏医疗队分成两拨人,一拨驻扎在桑给巴尔岛的纳兹莫加医院,另外一拨驻扎在奔巴岛的阿卜杜拉姆才医院。
桑给巴尔岛上小巷纵横,随处可见木雕工艺。草地广场上,摊贩兜售着桑给巴尔薄饼、薯条、萨莫萨三角饺等小吃。沙滩附近,棕榈树、椰子树沐浴着阳光,闪着油润的光泽。一群青年聚在海岸边的高台上,猛地冲刺,纵身跳进海里。每一跃下,人群就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这里聚集着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或捕捞或浮潜。颜色各异的硬珊瑚和软珊瑚栖居海底,鳐鱼、玳瑁、绿海龟和梭鱼穿梭其中。达拉佳尼集市里,分布着鱼市场、菜市场、香料市场、电器手机市场,叫卖吆喝声不断。作为旅游业发达的海上小岛,市场上的海鲜琳琅满目,但蔬菜永远是土豆、青椒、洋葱老三样。菜场卖东西不按照斤算,而是按照摊主定好的一堆捆绑售卖。定好的商品价格,即便是买上十个百个也不能便宜。他们大事随性,小事固执,让人哭笑不得。买回来做菜也得费心神,三种菜蒸煎烹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变着花样吃。驻扎在非洲各地的医疗队几乎都面临着同样的情况。在非洲,绿叶菜价格昂贵、口感不佳,又加上生活寂寞,于是,种菜成了每一支医疗队的必备技能和业余消遣。每一个驻地都有自己的菜园,菜园里青菜、丝瓜、萝卜、长豆角、茄子、苋菜、大葱茂盛生长。
和桑给巴尔岛相比,奔巴岛更小,更安静,医疗资源也更加紧张。岛上的阿卜杜拉姆才医院几乎全靠中国医疗队来维持日常运转。奔巴小院紧紧靠在医院旁边,有时休息,医院里没人,病人便会直接到院子里来寻找中国医生。有一次,一个非洲妇人推开院门,牵着一个小孩,来找队里泌尿外科的郭医生。妇人有些局促,说自己孩子已经八岁了,想让医生看看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觉得匪夷所思,但医疗队已经司空见惯了。这里医疗资源匮乏,家家户户孩子都多,顾不过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清明时候,同行的姑娘跟着郭医生,围观了一场疝气手术。铁盘上的手术工具,有的缺齿,有的钝掉。郭医生泰然自若地拿起手术刀,早就处变不惊。正要动手,突然发现氧气瓶不够,于是赶紧叫当地护士重新准备物资。奔巴岛除了不缺病人,其他的都有可能缺,而且缺得毫无预兆。突发情况下因地制宜,用塑料瓶、勺子等东西自制水封瓶、压舌板等医疗器材,也是常有的事。
手术进行中,突然一只飞蛾落在了郭医生肩上。郭医生示意,一旁的人赶紧帮忙把飞蛾粘掉。无菌环境难以保障,所以医生缝合伤口时必须够快够稳,才能尽量降低感染的风险。
很多时候,并不是没有更先进的治疗方案,但入乡随俗才是真理。非洲的医疗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庞大机械,每一个新齿轮的加入,都需要与原部件磨合。在非洲,先交友,再办事,当地有句谚语叫“Show me your friends, I know your character”,类似中国古话“不知其人,观其左右”。中国医生讲究效率,但非洲医生讲究人情。愈是医疗资源匮乏的地方,愈发显得人情醇厚。
桑给巴尔的宰牲节刚过,纳兹莫加医院里,一位裹着头巾的女人陪着丈夫找到口腔科主任盛医生。男人是盛医生以前诊治过的颌面部骨折病人,如今颌面外形和功能都已恢复。女人拉着盛医生的手连连道谢,说着说着,突然从头巾下面掏出了一只五花大绑的活鸡。对于一个普通的桑给巴尔家庭来说,可能几个月也舍不得吃一只鸡,女人却坚持让盛医生收下,说这只鸡是从奔巴岛带过来的,为此,他们提前一天就赶往奔巴码头,晚上搭乘渡轮,坐了近八个小时的船,终于赶到纳兹莫加医院。援外枯燥寂寞,全靠这样珍珠般的时刻,点亮医生们的心。
谈起中非情谊,医疗队说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个人。提前打好招呼,我们来到纳兹莫加医院老院长哈吉的家里。哈吉戴着眼镜,身材修长,白色衬衫扎进腰里,打扮得很正式。他早早地在门前等待我们。他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挂着自己在中国和老师同学们的合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哈吉曾到南京学医,回到坦桑尼亚后,他又进入医院跟随中国医疗队实习。中国医生把他当成小辈,亲切地叫他“小哈吉”。几十年过去,“小哈吉”变成了“哈吉院长”,又成了胡子花白的“老哈吉”。这张黑白照片上,许多和他同时去中国学习的坦桑尼亚医生已经离世。哈吉指着照片介绍时,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泪。
为了我们的到访,哈吉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写了八页手稿。像作答试卷一样,他在手稿上认认真真归纳了七个要点,包括“简要介绍”“教育背景”“中国和中国人”“中国和桑给巴尔/坦桑尼亚”“我和中国人相处的经历”“我在中国所见所感”“总结”,每一条下面又有大段的修改。似乎能看见在写稿的时候,他拿起笔又放下笔,圈点勾画,反复斟酌。
我们在哈吉的介绍下,翻看着几十年来他和中国医疗队的相册照片。哈吉又说要给我们表演中国歌曲。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唱完,又唱了一首改编版的《南泥湾》:“桑给巴尔好地方,好呀地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歌声喑哑,中文也不太标准,但我们都听得心里湿漉漉的。
援外医疗的六十周年,恰好也是中国兔年。离开之前,我们送上提前准备好的兔子小礼物。哈吉院长笑得开心,已经退休的他,希望还能有机会去中国看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