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是父亲放牧时,长鞭抽响我乡愁的裂帛。青石板上蜿蜒的辙痕,被岁月磨得发亮,像老人眼角的纹路,藏着说不完的故事。父亲总在黎明前出门,草鞋踏碎露珠,将炊烟的形状踩进泥土。我常蹲在门槛上数他的脚印,直到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长过整条河岸。
渔夫的船桨搅碎了河风河光,也摇落了河床里的春秋。那些被浪花啃噬的河岸,总在雨季裂开血口,长长的,疼疼的。我总疑心是游子的魂魄在河底游动,搅得河水泛起猩红的涟漪。忧愁像候鸟,年年飞回这里栖息,却止不住血管里奔腾的思念,仿佛能听见河底传来千年前的号子,追赶着汨罗江的浪头,追赶着某个不屈的魂灵。
河是条会呼吸的脐带。我曾把童年拴在瓦片上,看它们在水面跳跃着远去,像一群不会说话的精灵。渔火点亮时,整条河都成了透明的琥珀,渔夫枕着波涛,把渔网织成星图。那些被渔火染红的夜晚,我总听见水草在生长,听见月光在河底沉淀,听见母亲的摇篮曲顺着水纹飘来。
母亲河端来的乳汁是水熬的。我喝着河水的甘甜长大,初啼声落进河湾,惊醒了沉睡的芦苇。乡音在浪尖上打转,乡恋在漩涡里盘旋,这里是我的根,我的魂,是我漂泊半生后,总要回来舔舐的伤口。渔火明明灭灭,像老人浑浊的眼睛,看惯了潮起潮落,看透了人间悲欢。
河是条执拗的墨龙。黑鸟掠过水面时,翅膀尖蘸着河水写字,把两岸的青山都写成了水墨。我常坐在河滩的石头上,看流水一路向北,带走了我的疲惫,带走了母亲的叮咛。那些被浪花卷走的时光,又化作粼粼波光,在河底闪烁,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从远方归来。
河水是流水的仆人,也是岁月的刀客。它削平了山崖,磨圆了卵石,却在我的掌心刻下永不褪色的纹路。当我背着行囊站在渡口,听见河水在血管里轰鸣,突然明白:那些漂泊的日夜,不过是为了在某个黄昏,能像河水一样,坦然地回到故乡的怀抱。
此刻我站在河岸,看夕阳把河水染成血色。风从上游吹来,带着远古的渔歌,带着童年的笑语,带着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我知道,这条河早已住进我的骨髓,成为我生命里永不干涸的泪腺。当月光再次漫过河面,我愿化作一滴水,融入这奔腾不息的乡愁,永远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