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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牙的“绿色命名术”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5-03-07 16: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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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期间,我怀揣着一个“行走在祖国的边上”的宏大梦想,从西藏自治区聂拉木县的樟木镇开始,按照顺时针方向沿着中国的边境而行,边界地带的雪山、峡谷、江河、湿地等地貌,让我很多时间选择徒步,这比别人多了一份认识大地、认识边疆的角度。

      在新疆,离开伊犁州最北边的霍城后,我选择向南翻越天山,经由夏特古道进入南疆,目标是和吉尔吉斯斯坦交界的温宿和乌什两个边境县。夏特古道,是我多年来徒步穿越的古道中最为艰险的一条,也是从视觉上认识新疆生态分辨度最高的一次:走在那个季节的北疆,简直就像踩在一条铺在大地上并缓慢升高的绿色阶梯上,沿着古道爬升,随着向雪线的逼近,森林和青草逐渐稀少乃至消失,山脚下的满目苍翠逐渐变成了白雪和黄土交错的地带。抬起头,高处是皑皑积雪与闪着刺目银光的冰川。随着连接南北疆的现代公路建成,夏特古道像一位被单位遗忘的退休人员,恹恹于被冷落的晚年岁月中,平淡无奇且少有人光顾,除了一些铁杆探险者或对古道有着深厚情感的牧民外,基本上没人再将足迹印在古道上,这让古道如生锈般看不出旧日模样。站在最靠近冰川的一块巨石上,透过一道道冰川发出的寒光,我仿佛看到一百多年前的芬兰探险家、后来担任芬兰总统的马达汉,在1907年3月底的冰寒天气中,和他的8名助手、翻译通过夏特古道穿越西天山的一幕。

      和我自北疆向南翻越天山的方向不同,马达汉的探险队伍是从天山南边的阿克苏而来的。从马达汉的日记中,我了解到他行至木扎尔特山口时,冰川一直延伸到他们的脚下。一百多年后,对比马达汉当年的描述和眼前所见,雪线犹如一头被恶化的环境围猎的雪豹,无奈中向更高处退去了,裸露的山坡就像退潮后露出憔悴之色的岛屿,那是一道道贴在天山之巅的伤口,一篇篇凌乱撒在天山坡地、关于生态退化的证词。

      天山毫不吝啬,就像一位严正的家长分家产一样,赐予天山南北两条浩荡大河:伊犁河、塔里木河。伊犁河是一条国际性河流,将健硕的身躯朝境外延伸而去,向北穿过碧绿的草场,滋育出丰沛而灿烂的游牧文化,地处中亚的巴尔喀什湖,是它最后的归宿;塔里木河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河,向南穿越辽阔的荒漠,滋育出一片片绿洲里荡漾的农耕文化,最终,悲壮地终结在浩瀚的沙漠中。

      夏特古道犹如一张隆起的弓,木扎尔特冰川就是弓背,是一座巨大的固体水库,发源于此向北而流的阿克牙孜河是特克斯河最大的支流,特克斯河又是伊犁河最大的支流;发源于此向南而流的阿克苏河,位于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的西侧,是塔里木河最大的支流,木扎尔特河位于托木尔峰东侧。

      整个新疆像平躺在大地上的一枚硕大且不规则的叶片,天山就是这枚叶片上隆起的中脉,从天山发源的一条条南北纵横的江河,就是这枚叶片的叶脉。那一次,沿着夏特古道穿行天山,就像阅读一部大书,从霍城开始到木扎尔特冰川脚下,每一米都是写满绿色和游牧气息的绿色篇章,闻起来也带着令人清爽的青草味。到天山南坡,顺着木扎尔特河往下走,就会感觉到天山其实并不公平,越往沟谷底部走,植被越稀少,绿色面积越来越少。走出夏特古道的南终点破城子后,河流一改南北走向,变成了从西北到东南的曲线,沙漠就是这条曲线乃至塔里木河的墓碑。而木扎尔特河改变流向后留下的那片冲积地带,就成了它的弃儿。

      一个地方一旦被水遗弃,就意味着死亡。那片被木扎尔特河遗弃的台地,就是一片植物生长的禁地。

      站在木扎尔特河即将告别天山的山坡上,我端起望远镜自东向西地扫瞄过去,镜筒里是一片广袤的干黄之地,西南方向依次浮现着两颗豌豆般和蚕豆般的绿,那是源自天山南坡的喀拉玉尔滚河和库玛拉克河浇灌出的两片绿洲: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五团的团场和阿克苏城。从木扎尔特河到喀拉玉尔滚河和库玛拉克河走出天山后构成的冲积扇,就像从天山挥出的一把巨大扇子,上面是不断蔓延的干黄,镶嵌在上面的那两片绿洲看起来小得可怜。眼前的这景象,就是南疆的缩写,一直印在我的记忆中。

      二

      那次穿越夏特古道,走出挂在天山南北坡那两片碧绿后,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一幅辽阔的干黄撞疼了眼睛,让我后来乘飞机从天山上空穿越南疆,都是提前暗暗算计好,快到那两片可怜的绿洲时,拿出望远镜,贴着舷窗,朝机身下的山峦、草场、戈壁与沙漠间瞄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大面积交错的绿与黄,犹如从中间翻开后倒扣着的一部厚书的封面与封底,从东往西或从西至东,视角不同会让这部厚重长卷的封面和封底互换角色。但这部书隆起的书脊却是固定的,那就是连绵万里的天山,天山最高处的托木尔峰一带,耸入云霄、连绵横呈在海拔7400多米山巅的皑皑积雪、晶莹冰川,是这部厚重长卷镀银的书名题写位置,上面仿佛写着:新疆之书!

      托木尔峰所在的这一段天山,就是这部新疆之书的浓缩。

      每次乘坐飞机经过托木尔峰时,遇上天气晴朗,总会看到一点细微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木扎尔特河绕道而行、忽略的那片冲积扇地带上的绿色,犹如一滴浓墨落在一张宣纸上四下洇散,不断在扩大着它的面积。

      距离穿行夏特古道20年后,我终于有了一次贴着地面走近木扎尔河奔出天山后、西岸那一片变大的绿色之地:柯柯牙。

      柯柯牙,维吾尔语意为绿色的山沟,取这样的名字,无疑是当地人对被木扎尔河遗弃的戈壁台地寄予一种绿色的期待。然而,在40多年前,这片土地一直荒凉依旧,青色难来。

      我首先是通过看纪念馆的方式,来了解柯柯牙。任何一个有价值的纪念馆,都是一部解读其收藏内容的教科书,“柯柯牙纪念馆”就是一部浓缩了这里50多年间生态变化的档案。

      刚进纪念馆,那幅挂在纪念馆左面墙壁上的“阿克苏柯柯牙荒漠绿化卫星遥感图”,就像装着一位从1986年开始,就一直坚持参与、见证柯柯牙从干黄到碧绿施行变脸术的老人遗像的镜框。那张地图犹如一条柯柯牙生态变化之路,1986、1996、2012和2020,四个年份的卫星遥感图,既是四张从黑白到彩色、体现着摄影与照片冲洗技术进步的时光之照,也是栽在那条生态之路上醒目的界桩,清楚地显示着从几乎没一点绿色到一片壮硕的绿,将天山脚下的戈壁至温宿县城、阿克苏城区连在一起的大地肤色之变。

      那四张遥感图就像四张档案袋,真实记录了柯柯牙乃至温宿县城附近再向阿克苏城郊的大片荒地,通过栽树、植绿进行的一场整容术,那四张档案袋里装着这样一组具体的数据在支撑:1986年至2020年,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完成造林126.26万亩。加上这几年的造林数据,一张面积超过173万亩的绿色地毯,成功地铺在了这片昔日的荒地上。我粗略地换算了一下,那简直就是2621个左右的天安门广场呀。

      将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大厅里的那座大型沙盘,就像一位站立着的导游,以具象的地貌展示着在柯柯牙栽树植绿的成就,阐释着墙上的卫星遥感地图之变背后的艰辛。一张张挂在墙上的图片,一件件珍藏在玻璃柜中的实物,一份份从政府机关发出的文件,让我将其综合起来,读到这样一个有关柯柯牙地区40年前的生态信息:多年平均降水量是56.7毫米,年蒸发量却高达2500毫米到3000毫米,也就是说,这里是一片水严重透支的地方,无疑是树木栽种与成活的禁区。除了缺水,这里的土样全是沙土、沙壤土、黏土、重黏土和盐碱土。这些名词的专业性可能会让我们不感兴趣,也无法体会它们在物理或化学上的特性,但它们构成了一个共同特性:平均含盐碱量达2.87%,最高可达9.87%,而造林要求土壤盐碱含量不得超过1%,这意味着,这片土地无情地向人类宣告:树木,无法成为这里的移民!

      水和土,是树木生长的基本条件,缺少这两个硬件的柯柯牙,就像被两种癌细胞侵蚀日久的老人,呈现出一种垂死的病状。

      我打开手机上的海拔仪,显示脚下的这片土地海拔已经接近1200米,比阿克苏城区高出近100米。40多年前,对7公里之外的温宿县城和10公里外的阿克苏市区来说,柯柯牙就是悬在头上的一块沙尘源,风一起来,刮起的沙尘、盐碱土、黏土,就是一片带着毁灭意图的沙海,吹涌着一层又一层的黄色干浪。那时的柯柯牙,就是一个卷动着沙尘的风箱,每年从这里刮起的浮尘天数超过三分之一,最大风速度每秒40米,也就是每小时达144公里;一颗飞舞着的沙粒,仿佛一辆在高速公路上超速的汽车,快速朝县区、市区甚至更广阔的地区奔去。那时的阿克苏市区,肆虐的风沙催生了这样几个大家视为正常的情景:白天,突然来袭的沙尘让市民看不清红绿灯的变化,导致交通瘫痪;沙尘暴肆无忌惮地冲进城区后,政府办公楼的工作人员必须开灯才能工作;沙粒常常打碎车窗和居民楼上的玻璃窗,在温宿县和阿克苏市区,开玻璃店一度成了最好的生意;“阿克苏人民很辛苦,一年要吃两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出门根本找不见路;沙子飞来像老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成了男女老少嘴边常说的顺口溜。

      柯柯牙,成了阿克苏人谈起来恨得“磕磕牙”的地方,成了他们日夜诅咒但又无可奈何的“邻居”,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得改变这个邻居的面貌。

      站在纪念馆里,一组组枯燥的数据背后,隐藏的是改变柯柯牙面貌投入的时间与财力;一张张黑白图片上,让我清晰地“读”到参与者的样貌与神情;一份份发黄的文件,仿佛历届政府坚定地传递柯柯牙生态之变的“接力棒”。如果真要想知道并体会当地人是如何撕毁那两条栽树的禁令,如何把水引来,如何改良坏土,如何把树栽成并把荒滩变成绿地,如何体会汗水的味道、成就的取得、那些移民般的树木如何在这里安家,还得走进柯柯牙的旷野。

      三

      如果我是在1985年春夏的某一天踏进柯柯牙,那么,我就像翻开了一本关于土地的、奇怪而神秘的图鉴。那一年,阿克苏地区的技术人员对这一带的土样进行分析,发现全是沙土、盐碱土、沙黏土、沙壤土、黏土、重黏土等树木栽种的“死土”,它们以250多条土沟的样貌,分布在托木尔峰脚下西南部的冲积扇地带上,纵横交错出了一片植物生长的死地,科学的术语叫荒漠固化地带。这些“死土”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一旦起风,就是沙尘的策源地。

      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史,就是一部和大地谈判、改造自然样貌的历史,随着技术力量和集群力量的介入,人类掌握了打通“禁区”的更多钥匙。改变柯柯牙,就是这些众多钥匙中的一把。

      不堪柯柯牙引起的沙尘之苦,阿克苏可谓举全市之力要发动一场对柯柯牙的“变肤之战”,主要标志就是消灭那些死土。那一年,阿克苏市和温宿县召开的会议中,有关柯柯牙的内容是最多的;从政府机关干部到林业部门的技术人员甚至市民、牧民,柯柯牙成了他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新华书店引进的书籍中,林业方面的最受欢迎。

      40多年过去了,无论是柯柯牙纪念馆墙壁上的黑白照片,还是柯柯牙沟渠流水与纵横阡陌的幻影深处,都刻录着一个又一个护林员、林业技术员、工程师、农民和牧民有限且渐渐褪色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和别人一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却因为参与柯柯牙的生态改变、重新命名了柯柯牙的肤色而变得与众不同。

      穿行在柯柯牙的田野中,时值8月,正是北半球大地上植物蓬勃生长的时节,这里的土地已经完全被一片又一片的绿色覆盖,根本看不到纪念馆里的文字描述的艰难景象。我只能依靠那些文字或图片,试图向读者描绘40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幕。1986年秋,阿克苏市政府下令启动柯柯牙荒漠绿化工程。因为没有列入国家建设项目,自然也就成了没有上级拨付的工程资金、没有大型机械设备投入、没有劳动报酬支付的“三没”工程。巧合的是,那一年的秋天,具体说是1986年10月14日,尼日利亚剧作家、诗人、小说家、评论家沃莱·索因卡获得了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在其代表作《森林之舞》中,沃莱·索因卡替森林发出这样的邀请:“我们的祖先应该回来参加聚会。”

      沃莱·索因卡怎会想到,距离他的国家尼日利亚1万多公里的东方大陆腹地阿克苏,政府开始动员各界力量,想通过栽树的方式把荒蛮的柯柯牙变成森林,邀请树木、青草、动物在这里聚会。

      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温宿县志》中的记载,温宿地方官早在清朝、民国时就从吐鲁番聘请工匠,想把天山流水通过开凿坎儿井、穿引地下水的方式引进柯柯牙,将这里的沙源压住甚至变成良田,但均以失败而告终。

      从历史纵面看也好,从地理地貌分析也好,这是一场颠覆人们认知且有些不可企及的绿色梦想。隔着40年时光,站在正午的柯柯牙腹地的苹果园里,看到一个个悬在半空的苹果,从绿叶中毫无遮拦地探出头,淡绿中洇出青白的肤色被染上嫩红,像是一个个怀孕少妇的乳房上的一抹乳晕——正在积攒着甜蜜的乳汁,耳边自然想起那些天正在全国唱火的《苹果香》,感到每一颗苹果,就是一把跃跃欲动的手,每一根枝条就是挂在树梢上的冬布拉,弹奏着只有站在这苹果树下且认真聆听者才听得懂的、属于柯柯牙的《苹果香》。

      南归的大雁,驮着暮色,飞回了故乡的芦苇荡。

      北风的吟唱,卷着雪花,告别了柯柯牙的山岗。

      春天盛开的苹果花,就是悬在半空的白色毡房。

      秋天收获的苹果,是娶回家的新娘。

      栽下苹果树的人呀,早已去了天堂,

      再也听不见渠水在哗啦啦响。

      露珠之上,星辰月光,柯柯牙最美的歌,都为您而唱。

      如果不是在纪念馆里看那些“炸地”的黑白照片,我无法相信脚下软乎乎的、哺育各种作物的土地,其前身是经过上万年盐碱浸蚀、凝固、风化后板结的、硬如铁砧的“石板”。8月骄阳的热浪翻卷过田埂、沟渠、树梢,四下里一片寂静,我仿佛从热浪的喘息中隐约听到40年前的一股合金般的声音:那场从春天开始刮的风,犹如一发发射出的密集炮弹,从春到夏,呼啸过干黄的天幕和大地,呼啸在秋天黄色的火焰中;从四面八方调来参与这项工程的农民、武警、技术员、勘测者的汗水砸得地面喊疼;随着爆破人员点燃导火线后,高坡峭壁上的盐碱地被炸药撕碎腹腔的爆炸声;架子车、汽车、推土机、拖拉机碾过荒原时,车辙和荒地接触时发出的摩擦;连炸药都只能炸出脸盆大的一个小坑的地方,只好改成采用抽水泡地,可那些地面坚硬厚密得连水也渗不进去,水如冰面上舞蹈的陀螺,向低洼处流去,一边旋转着,一边朝人们发出嘲笑,等等。这是一场特殊战争中各种声音的组合,构成了一曲叫醒土地的合唱。

      炸土平沟持续了一个多月,成绩单也出来了——平整出了一条长7000米、面积2000亩的林带平地。参与这项工作的8台推土机,有7台被硬土层所伤,彻底坏了。

      跟在推土机后面的,是拖拉机,它们从远处拉土,用以进行压碱作业、改良土壤,把死土变活。

      跟在拖拉机后面的,是一支由一把铁锹、一双手、一块干馕、一辆自行车组成的“四一队伍”。他们由各部门和各单位抽调的干部、工人、农民、牧民和学生等构成,身份不同,但走在从阿克苏城区到柯柯牙十几公里的土路上的时间相同、任务相同。他们成了当地春、秋季节的两道风景,成了一支一代又一代传承“绿的命名术”的力量。

      跟在那支“四一队”后面的,是一支由250多人组成的修渠队伍,负责开渠道、建桥涵、修水闸等。被引来的水通过防渗干渠后,他们还负责排水压碱。后来,我看到一个数据:40多年间,在柯柯牙修建的堤坝、渠坝,成了一条条长度超过650公里的“水边长城”。

      跟在修渠队伍后面的,是一群又一群的平田整地者。如果说推土机推平250多条土沟的工作是一幅一幅壮观画卷的素描,这些平地、筑埂的人,就是这幅画的着色者,他们让荒滩有了田地的模样。经过一年时间,他们在柯柯牙干渠两侧各100米范围内,开垦出了4100亩田地,它们就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还无法完成与年龄匹配的奔跑,还不能立即栽种树木。需要从远处的农田拉来良土掺进去,让那些曾经的死土、坏土“改恶从良”。

      跟在那些平地人后面,既有在干滩上栽树的人,也有盐碱地上种水稻的人,铁锹和犁铧翻开、划开的是一层层希望的波浪,涌过那片植物的禁区,一道道田埂就是那些波浪涌起的标志。

      走进柯柯牙之前,我在入住的阿克苏宾馆吃自助餐时,特意准备绕过装有米饭的餐盘。在我固有的认知中,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阿克苏地区怎么会有大米呢?餐盘中的米饭所需稻米,一定是从内地运来的。了解了柯柯牙的历史后,这才知道: 早在1987年春季,柯柯牙开垦的 900亩荒地中,有500亩位于阿克苏地区农业学校后面,它们被学校的教师用来进行水稻种植实验,当年获得平均亩产稻谷500公斤的成果。

      水稻在柯柯牙落脚是奇迹,各种树木像不同国籍的移民来到柯柯牙“定居”,也是奇迹。如今,柯柯牙的道路边、水渠边、农场边、民居边,到处都栽满了苹果树、樱桃、国槐、枣树、速生杨、桑树、葡萄树。我从一位在地里劳动的农民手中借过他的铁锹,选择了两棵大树间的空隙处,朝下挖去。那位农民不解地看着我挖坑。很快,两棵树在地下延伸的根须逐渐密集起来,根本分不出哪条根须是那棵树的。挖着,挖着,缠绕在根须上的那些细若游丝的、黑乎乎的菌类状物出现了,它们在植物学上被称之为“营养菌丝”,构成了一个庞杂的地下能量输送网,就像树木的能量货币,在根须间来回流动,互相传递着成长的能量。地面上的树木,显然不是40年前栽种的,那时栽下的林木,早就被砍伐后用于制作家具、筷子、椽子等。我所看到的这两棵树,不知道是栽在这里的第几代了,地面上进行的栽与伐的更迭我看不到,但所掌握的植物学知识提醒我:如此厚密的“营养菌丝”,是树木根须在地下几十年时间的积累,是柯柯牙栽树历史的见证,它们已经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地下迷宫。最初参与植树的人,有的早已辞世,有的成了白发老人,他们是一场持续40年绿化工程的启动者,他们的后人一代又一代地接过了栽树的接力棒,就像路德的那句名言所说的:“纵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我仍将栽下苹果树苗。”经过多年的栽种和培育,柯柯牙的“冰糖心”苹果,在全国水果市场上很高的知名度。

      当初,那些从外面拉运来的各种各样的树苗,像突然而至的移民,这里没有它们的祖先,但它们却繁衍出了更多的后代,构成了一个绿色的庞大家族。林木葱郁、枝杈粗壮后,猫头鹰、麻雀、喜鹊、啄木鸟等各种鸟类被招来了,野草疯长,引来地鼠、兔子、獾等各种动物。柯柯牙生物的多样性,让我想象出一场各种乐器合奏出的交响乐。沃莱·索因卡在《森林之舞》中替森林发出的邀请,在柯柯牙实现了,这种实现满足了当地人对生态之变的期待。

      四

      在柯柯牙,栽树是一场持续了40年的长跑,是艰辛的代名词,而护林则是柯柯牙“荣誉”的代名词。在“柯柯牙纪念馆”中,我留心到一个细节:没有具体的栽树者名字出现,但却将“柯柯牙‘三北’防护林管理站”的首任站长依马木·麦麦提的照片悬挂在墙上,上面配着他的一句名言:把每一棵树都种成我的孩子!这句话,成了几代护林人攥在手心的绿色宣言。纪念馆里专门设了一个玻璃专柜展示他用过的护林装备:那是一件洗得近乎发白的黄色护林服和一件严重褪色的红色护林服。依马木·麦麦提退休后,他的儿子艾斯卡尔和女儿阿米娜都义无反顾地加入到柯柯牙护林队。

      年年栽树,让柯柯牙就像一个绿色的“泉眼”,从这里流出的绿色,在托木尔峰的注视下,向更大范围的区域蔓延,让昔日干黄的植物“绝地”变成了一个不断扩大面积的绿色地毯。如今,这张绿色巨毯的面积超过了1153平方公里,和海南省保亭县一样大,北边已经延伸到天山脚下,南边和阿克苏城区连在一起。从天山深处搬迁来的牧民,从内地搬迁来的移民,都是这张巨大绿毯的织毯工,年年继续着栽树植绿,不断扩大着这张绿毯的面积。

      当初栽树是为了防风固沙,以新疆杨、胡杨和沙枣树为主,后来,经济林逐渐成了主角,种树的生态使命延续的同时也添加了“种富”的使命,这就催生了各种设施农业基地和樱桃、苹果等农产品加工基地的建设。

      如果偶遇一场夏雨的清晨,雨水和雾气会成为飘荡在田野里的主角,为各种设施农业园染上一种清新的气息,它像是一个外地而来的移民,逐渐成了这片曾干渴的沙地的习以为常的气味,为逐渐浓香起来的各种水果添加了清凉的味道。

      柯柯牙人以大地为试卷,以40年间不断栽树植绿,完成了一份生态之变的成绩单:年沙尘天气减少了61%,年降雨量由18.1毫米突破100毫米,森林覆盖率接近75%。

      栽在柯柯牙的每一颗树,就是一双绿色之手,就像倒掉鞋子里的沙一样,将柯柯牙曾经的沙清除出它的视野,让如今生活在柯柯牙的人们,轻松地走在岁月之路上。那些栽树植绿者,在这片荒寂之地锻造的绿色镜子,映照出了一行行关于生态的诗句。

      离开阿克苏时,从市区到阿克苏红旗坡机场的路上,林木、湿地、庄稼地、果园构成了一道绿色走廊,而机场就处在那条几十公里长的走廊中间。随着飞机缓缓升高,我发现,“红旗坡”完全就是建在一个绿色花园里的机场。飞机飞得越高,我俯瞰到的绿色地毯的面积就越大,心里渐渐不由自主地吟唱起我的同事、著名词作家杨玉鹏创作的那首《柯柯牙》:

      没见过最狂的沙,你就问柯柯牙;没吹过最野的风。你就问柯柯牙。柯柯牙,柯柯牙,静静沉思没有回答。可春风已经拂过她的脸颊。

      没见过最绿的风,你就来柯柯牙;没尝过最甜的果,你就来柯柯牙,柯柯牙,柯柯牙,满脸笑容没有说话,它捧出千顷绿洲请你住下。

      ……

      柯柯牙,一个被绿色命名的地方。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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