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铁路边,不远处就是火车站,“轰隆隆”的火车车轮声,以及响亮的汽笛声,总是伴着孩子们的睡梦响起。这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喜欢与火车为伴。
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在铁路旁边观看往来的火车,不仅能准确地说出各种车辆的名称与用途,还像都市里的孩子热衷于辨识汽车一样,早早地就能分辨出火车中的不同类型,尽管这里的“红旗”“奥迪”与“宝马”换成了罐车、敞车、平车等。旅客列车都是清一色的绿皮车厢。货车的种类就多了,圆筒形的是罐车,有黑色的、黄色的、银灰色,不同的颜色表示装运不同的液体,或是气体。长方形的车是敞车,装运木材或煤炭,有的盖着帆布,用来防水。偶尔有平板车,上面常常是很粗的木材,偶尔有草绿色的军车,当有坦克或大炮时,孩子们个个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回去后可以向其他小朋友可劲地吹嘘一番。
数数每趟列车能有多少个车皮,看谁能在火车经过的短暂时间里,报出正确的数,通常是以多数人的结果为正确,这也是孩子们的乐趣。
路过这里的旅客客车很少,而且都是在夜间。若白天能看到客车,大多是因各种原因的晚点列车,对看火车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幸运的事。孩子们高兴地向缓慢进站的列车招手,车厢内的旅客也向孩子们挥手示意,并致以友善的微笑。绿色的车厢外,挂着一个白色的长条牌子,标记醒目的黑字“某某城市—北京”“某某城市—上海”等等。左右邻居中去过北京的寥寥无几,北京是啥样?天安门是啥样?对孩子们来说,是遥远的梦。我们整天听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曲,知道天安门在北京,北京是首都,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心中便始终怀揣着一个梦想,期盼着有一天能真的站在天安门前,拍一张珍贵的照片。六七十年代的国营照相馆,布景都有天安门,是孩子们照相时最喜欢的背景。不曾想到,在已过了而立之年时,我举家迁移到了首都。生活稍微安定一些后,我便接年事已高的父母来北京观光旅游,并小住了一些时间,游客常去的那些地方,如天安门、世界公园等,二老都走到了。数日后,父母还是选择回到了他们熟悉的老屋,那里有几十年沉淀的老街道、老邻居,每天在门前的老杨树下,他们品茶、谈笑、打牌,享受着那份不变的熟悉与安宁。在这里,他们无需担忧上下公交时的腿脚不便,更不必害怕迷路,找不到家的方向。
有时,火车司机见到孩子们聚在一起,便会故意早早地从火车侧面喷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吓得孩子们惊慌失措,纷纷逃离铁路线,远远地躲藏起来,嘴里还嘀咕着:“这个火车司机真坏!”
看火车的孩子们,与铁路天然有缘。
他们的父亲,有开火车的,有修火车的,有修客货车的,有摇信号旗的,有修信号灯的,还有维修铁道线路的。看火车时,要是这趟火车是谁的父亲在驾驶,火车临近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说:“快看,快看,那是我的爸爸”,然后高兴地向火车头上的爸爸挥手,又蹦又跳地喊“爸爸!爸爸!”,其实他知道爸爸听不见,爸爸也不知道下面一群孩子里会有自己的儿子在看火车,即使如此,这孩子也会有几分的骄傲和自豪。
小强的父亲由副司机考取了司机,终于可以驾驶黑色的“长龙”了,小强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有了一个小心思,要把藏在心中的许久一件事,证明给周围的小伙伴。以前在看火车时,看到同伴的爸爸在开火车,小强总是说他的爸爸也是开火车的,大一些的孩子就嘲笑他。其实,小强说得也没有错,只是他年龄还小,不清楚火车司机有司机和副司机的区别,他的爸爸还是副司机,那是不能开火车的。
有一天,他从妈妈的口中知道了爸爸今天要回来,为了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开火车,他想好了要“逃学”一天。上学前,悄悄地往书包里塞了一个馒头,作为当日的午餐。小强还邀请了同班的小新一同去,条件是可以替他写一篇作文。
小强并不清楚爸爸回来的准确时间,两个人在铁路边一边玩,一边等,每经过一列火车,远远地就开始盯着火车头看,一直没有看到小强的爸爸。一个馒头根本不够俩人的午餐,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待夕阳西下时,终于等到了一趟火车,在缓慢进站的火车上看了爸爸,但又不敢喊,悄悄地躲在路边的土堆后,兴奋地向小新说:“看到了吧?那是我爸爸”。两人居住在同一个小区,小新也认识他的爸爸,便答道:“是的,我也看到叔叔了!”
正当两个孩子还在回家的路上,嬉戏打闹,高兴地说着今天看火车的事,老师已经悄然上门家访。他们一整天未去学校,也未请假,老师的到访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结果可想而知,两个孩子少不了挨揍。
“逃学”看火车的故事,是在发小的一次聚会上,小强、小新口述给大家的。几十年过去了,小强仍然记得当天的每一个时刻,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因为从这一天开始,小伙伴们都知道了这样的事实,小强的爸爸是开火车的司机了!小强为自己的爸爸自豪,也在小伙伴中挣回了面子。众人意犹未尽时,没有忘记追问小新那篇作文的事,豪爽的小新大笑着说:“小学时,写一篇作文比饿我三顿饭还难受,挨了一顿揍,少写了一篇作文,值!来来来,喝酒!咱们走一个,与往事干杯!”说完,大家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时间久了,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仅仅观赏火车已难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于是他们有了更多的想法,开始尝试新的“危险”游戏。
调皮的孩子找来钉子,放在钢轨上,经过火车碾压后,立刻变为漂亮的小刀形状,以此向同伴们炫耀自己的“工艺品”。
有时火车会在站外停车,等红灯变成绿灯后再次启动,缓慢地向车站开去。调皮且胆大的孩子,会瞅准时机爬上拉货的火车,站在车厢连接处,得意洋洋地向小伙伴们挥手致意,直至火车缓缓驶入车站。
不过,这类举动并不安全,甚至非常危险,一旦传到大人们的耳朵里,回到家后,要么是受到严厉训斥,要么是被一顿暴揍。
看火车的孩子们,身体里有一种特殊的基因,对与铁路有关的文学、影视作品、超大工程、坊间传说,格外地感兴趣。长篇纪实小说《欧阳海之歌》里,欧阳海舍身救列车的事迹深入人心,感动了无数人;影视剧《红灯记》《铁道游击队》《铁道卫士》中,塑造人物形象的那些场景与语言,如:信号灯、扳道岔、火车站站房、飞奔的列车、列车调度、列车员等词语,孩子们都是耳熟能详的。他们知道,南京长江大桥不仅是工程技术上的伟大成就,更是新中国建设历程中的一座重要里程碑。他们记得父辈讲述过的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的历史,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以及“0号”机车的故事。在孩子们心中,詹天佑和茅以升是了不起的大科学家,一个主持修建了京张铁路,一个主持修建了钱塘江大桥,创造了当代中国土木工程的奇迹。
每天早上,校园的广播播放着儿童歌曲《火车向着韶山跑》,伴着欢快的节奏,沐浴在晨光中,三五成群的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步入校园,他们的成长中注定要烙印上铁路的印记。
若干年以后,这些看火车长大的孩子们,陆续走向了不同的工作岗位。一些人选择了与父辈有关的铁路事业,有铁路工程师、火车司机、企业管理者、技术工人,继续着父辈的使命,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符号,会被社会称为“铁二代”,我也为其中之一。
曾几何时,“黑色的长龙”吐着白色的蒸汽,后面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好似腾云驾雾,从天而降。而今,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子弹头”的高铁列车,疾驰而过。斗转星移间,看火车时还是稚嫩孩子们,现已是白发染鬓,步入花甲之年。朝花夕拾中,他们有幸赶上了这个时代,成为中国铁路进步与变迁的参与者与见证者。
2025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