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粉红的桃花灼灼绽放,风起时,片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过斑驳的黛瓦,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封封泛黄的信笺。我俯身捡起一片花瓣,仿佛听见石缝里传来五十年前的童谣——那是祖母纳着鞋底哼唱的调子,被无情的时光酿成了浑浊的酒。
青苔漫过的石阶记得每个晨昏的私语。穿堂风掠过天井时,总爱逗弄大门上的铜拉环,叮咚声惊醒了木格窗棂上沉睡的烟雨,檐角垂落的雨帘中,父亲烟斗明灭的火星在暮色里游走。忽而化作溪对岸飞舞的萤火虫,在草丛中明明灭灭。母亲手工制作的粉丝在铁锅里翻腾,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灶王爷的年画,却把粉丝的香味烙进游子漂泊的味蕾。
夏夜的萤火虫是银河跌碎的星子,在晒谷场上空跳着古老的圆舞。竹床吱呀的韵律里,蒲扇摇落漫天流萤,蟋蟀的琴声漫过墙角边的凤仙花丛。村边的河埠头,木锤敲打衣裳振荡开月光织就的幔纱,河中央几只鸭子掠过水面时,打碎了满江的星辰。
“桃花开,外公归”。家乡桃花盛开的季节,外公、祖父、父亲辈外出千里之外的江西、安徽、福建深山老林里制作椴木香菇,他们就要回家了。天刚亮,我便领着弟妹往村头三四里地外跑,露水浸透的布鞋踩着满地的落红,数着一百片花瓣时,山道转弯处终于浮出人影,扁担在晨雾中一沉一浮,像泊在云里的船。那时候父亲的扁担两头各悬着青篾筐,颤巍巍压着碎花布包裹的饼干、牛皮纸捆的桃酥,最底层藏着用旧报纸裹着的三双新鞋子。这些果糖、饼干甜味总裹挟着深山老林的寒气——松针的涩、青苔的潮、还有父亲肩头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汗水与霜的咸。
我扑过去躲在他的腋下,嗅他衣襟间的松脂香,那些露水打湿的褶皱里,还冻着皖南的雪、闽北的雨。牛皮纸沙沙作响,他变戏法似的摸出几块麦芽糖,糖纸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熔成蜜。我总舍不得咬,任它在舌尖化成一汪春水,漫过喉头都是桃花味。
离乡的车轮碾过油菜花地时,我忽然读懂了老墙根下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它们将根须深深扎进夯土墙的皱纹里,用碧绿的掌纹丈量着岁月。如今钢筋水泥玻璃墙上,倒映着无数相似的倦容,而我的影子总在暮色四合时,悄然爬上故乡的矮墙。
当最后一位说古的老人睡进南山坡,当新修的柏油路覆盖了石子路,那些被连根拔起的乡音却在血液里愈发清晰。原来我们都是被土地豢养的候鸟,无论迁徙到哪里,灵魂深处始终埋着半截故乡的根须,在某个桃花凋谢的黄昏,突然发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