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煮沸的糖浆般粘稠时,我正蹲在巷口青石板上数蚂蚁。爷爷(其实是外公,因我自小在外公家长大,我习惯了叫他爷爷)摇着蒲扇踱过来,青布衫下摆被汗浸出深色云纹。“妍妍看什么呢?”他故意踩住我的影子,惊得蚂蚁四散奔逃。我佯装生气去扯他衣角,却嗅到老樟木箱特有的陈年香气——原来他早把种子包在泛黄的《衡阳晚报》里,油墨字迹都被揉得模糊,是褪色的旧时光。
种花那日暑气正盛。后院荒废多年的角落里长满狗尾草,爷爷挥锄头时惊起一蓬蓬银色飞絮,落在他的白发上竟分不清彼此。我小手上握着铁皮小铲,看汗珠顺着他脖颈滑进衣领里。“要留两拳宽”,他比划着间距,手上布满褐色斑点,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泥土。我不服气地挤进更多种子,粉白鳞茎挨挨挤挤,像偷穿大人皮鞋的小孩。
暮色漫过篱墙时,爷爷突然扶着锄柄咳嗽起来。那声音像干枯的梧桐叶在阳光下碎裂,惊飞了竹架上打盹的蜻蜓。我想起前日撞见他往痰盂里藏带血的纸巾,窗台上褐色药瓶排成沉默的队列。蝉声忽地暗哑,暮色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能触到墙角新翻的泥土。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某一天夜里,惊雷劈开云层。我看见爷爷披衣站在檐下,手里攥着塑料布,犹豫要不要盖住花圃。最终他只是静静站着,斜斜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裤管,在檐下洇成一摊沉默。那些没发芽的种子在潮湿里沉睡,而他的咳嗽声渐渐变成破旧风箱,在寒夜里吱呀作响。
初雪落葬那天,我用冻红的手指摩挲墓碑。石板上凝结的冰晶像他总也擦不净的老花镜,恍惚映出旧报纸包裹的春天。直到紫云英染红河岸的清晨,我在荒草丛中发现奇迹——勿忘我细弱的茎秆顶着绒球般的蓝紫色花冠,晨露在蛛网上串成水晶珠链。翻开湿润的泥土,那些郁金香种球竟都发了芽,只是被谁悄悄移了位置,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蜷成问号。
守夜那晚我终于看见真相。月光把爷爷的身影拓在窗纸上,他佝偻着用竹签测量间距,将密匝匝的种球重新埋进黑暗。冬青叶上的白霜落进他衣领,咳嗽声闷在胸腔里,变成细碎的震动。那些被我胡乱埋下的期待,被他用皱缩的手掌一一抚平,在霜雪到来前藏进温暖的襁褓。
如今风铃草在墙角摇响往事,我忽然读懂那封寄给春天的信——有些爱不必宣之于口,就像种子会自己找到生长的方向。旧报纸包着的从来不是花种,而是某个老人笨拙的温柔,在岁月深处静静发芽,长成穿越生死的回音。
指导老师:王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