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正午,我抱着花盆挤进公交。柏油路在烈日下泛着油润的光,像一条蜿蜒的墨色河流。花店老板娘赠予的游乐园门票还带着她指尖的余温,被我小心夹进随身的笔记本里。
车窗外的热浪让街景扭曲变形,花园里垂首的月季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唯有墙角那丛迎春,以近乎粗野的姿态盘踞在砖缝间。暗绿枝条抽打着斑驳的墙皮,细碎叶片在热风中簌簌作响,像一群固执的孩童在争辩着什么。
寒蝉将最后一声嘶鸣遗落在白露里时,父亲的园艺剪开始在园中游走。金盏菊褪去华服,绣球团成枯褐的纸灯笼,母亲扫帚下的银杏叶翻飞如褪色的信笺。我蹲在父亲身边整理残枝,忽然听见金属与陶器相碰的轻响——他的花剪悬在那盆迎春上方,根茎处新发的嫩芽正被秋风染出焦边。“这盆病秧子……”父亲话音未落,我的手已经按在龟裂的陶盆上。那些倔强支棱的枝条,一如我无声的抗议。
除夕夜,无数焰火在空中炸裂,绽开。雪地里,孩子们在灿烂的焰火下欢呼雀跃。陨落的焰火将雪地灼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孔洞。在孩子们追逐笑闹时,我悄悄拨开角落的积雪。迎春蜷缩在冰壳下,几片残叶如同冻僵的蝶翅,叶脉间凝结的冰晶却折射出细小虹光。烟花碎屑纷纷扬扬落在盆中,与冰凌融成暗红的泪。堂哥举着新买的加特林烟花跑来时,我脱下围巾悄悄罩住了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惊蛰前的某个清晨,父亲在檐下“吱~呀,吱~呀”地专心磨着他的园艺剪子,突然那声音停住了,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幕牵住了,陶盆边沿钻出一粒花苞,金黄色、细细的,在料峭晨风中瑟瑟发抖,却倔强地昂着头。我们屏息围着这个奇迹,直到母亲惊呼出声——盆底静静躺着一张门票,颜色暗淡,沾满泥渍,塑封膜里伸进去几茎银白的根须,那分明是迎春花扎向地底的倔强。阳光忽然变得很轻,轻得能浮起那些被我们错过的时刻:寒夜里根须在冻土中辗转的疼痛,春雨渗入裂缝时舒展的温柔,还有嫩芽顶开碎冰时细微的爆裂声。
如今那丛迎春在庭院中央开成金色的瀑布,塑封门票成了书签躺在枕边的书页里。有时我会抚摩它凹凸的纹路,想起花店老板娘递来门票时说的话:“迎春又叫金腰带,最冷的日子,它的花芽就开始在骨头里酿蜜了。”
一张门票或许会错过一场约定,但一颗种子绝不会错过一个春天,一茎迎春绝不会错过它的花信。
指导老师:廖龙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