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那个愕然欣喜的春日。
暖阳从一幢幢摩天大楼的缝隙里泻出,南来北往的车辆满载珠光玉泽,穿过曼哈顿中城银溪样地静静流淌。
路旁芳草芊绵,那尘埃里的繁花,宛若被绮霞熨帖过的香云纱,柔软而富有身骨,悠悠缄默中拂着我的裙边。
从New York Public Library出来,意犹未尽谈兴正浓,儿子又马不停蹄引我们直奔下一站,向不远处37th ST交叉口——那飘香的CAFÉ CHINA走去。
CAFÉ CHINA,是第五大道上一家主营沪菜的中餐厅,中文叫“倾城”。听名字便醉了……
别看其外表,没有华丽气派的面貌,与沿途那些豪华酒店、高档零售店、时尚品牌店和奢侈品店相比,并无突出之处。
内里,也不见传统的中国结、大红灯笼、龙飞凤舞等中式元素,和一般华人饭店的明煌耀目截然不同。
但它厚实的门楣上,贴着一颗颗粉色的小花星,却像钻石一样吸引着过往游客的目光。那片映着繁华街市的连排玻璃,犹如穿越时光的透镜,把安于一隅、主角不露的“故园风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其间,无法言喻的亲切感,一次又一次地轻叩心扉,给我留下许多回味的空间。
这,当是有得一写的“蒓羹美”了。
一
卓午时分,CAFÉ CHINA门外等候就餐的队伍绵延数十米,与密密匝匝缀满枝桠的吉野樱连成一景,颇为壮观。
儿子提前在网上预约过的,来到报名就进去了。
入见陈设,先是一惊,误以为闯入上海弄堂某座老宅,似多“沧海水、巫山云”之态。
复古的水晶吊灯、珐琅自鸣钟,老式唱片机、打字机、照相机、电话,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次第映入眼帘。
屏风上,绣着江边一角,洲渚间高长着芦苇,远处水雁振翅飞去,虽处室中,却是堂开绿野。
案头,清供笔墨纸砚、古籍名著。荷叶状的磨砂玻璃罩,内装乳白灯泡,一本摊开的《倾城之恋》,如同樟木箱子里翻出来的陈年绸缎,在绿莹莹的光下散着香气。
尤为醒目的,是镶着深胡桃木边框的白流苏、范柳原剧照,还有老上海电影海报,均匀对称地悬挂于厅堂之上,在祖母绿色度的空间里,时时对谈与神交。
茜纱窗,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扶光,透过几株青萝映到绿壁上,宾客举止娴雅,散坐其间浅酌慢饮,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清淡平铺却又深挚含蓄。
室内,飘着乔瓦尼·玛拉蒂的钢琴曲《Remember When》……
只属于远年上海的浪漫,一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调和情致,这里,依稀可见。
软包座椅宽敞舒适,绣花罩布垂着流苏。
一位东方丽人翩然而来,豆绿修身绨袍、外搭米白绒线开衫,走动时微飔相随,几步之外就闻到岁月的沉香和春天的芬芳。
她面若芙蓉,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慢声向我们问好,翘起的嘴角挂着满心的喜悦。
儿子与她四目相对,扬着剑眉抿唇微笑,俯身致意却一语不发,继而用母语普通话缓缓地、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您——好!”
女人张大了嘴巴,眉山目水间露出惊喜,万语千言化作一句:“幸会!谢谢您来!”随即像老朋友一样紧紧相握,也用母语普通话和我们聊起来。
齐刘海,梳理得不见散丝,乌黑的秀发漫过脖颈;高领和圆襟上的翠色扣子,点缀着手工制作的盘花纽襻;面料上的细致纹样,贴着毛衫的茸茸气息在怀袖里闪烁,一举一动间忽明忽暗,整个人像是披了一层柔光。
纤纤玉指端茶沏水。
茶盏镶着金边,纹如鹧鸪鸟的羽毛,峰峦江面与小船儿绘制于细瓷之上,品茗间,仿佛被召唤畅游青绿山水,不觉心往神驰。
她奉上一本精装书,推介招牌菜,温言软语绵绵盈耳,纯良质朴的底色上,透着书卷气与恬淡文静,是其它中餐厅未曾见过的。
那书封面,张爱玲穿着华丽的宝蓝织锦缎细花旗袍,耳著明月珰,倨傲地昂着头,彰显着我行我素、独标孤高的文人风骨;右侧,竖向端书“倾城”二字,笔画纤细敦厚、起收圆润,在装帧古朴的版面上挥洒出幽幽的清辉。
食谱很有趣,左手打开,右手卷起,盛馔佳肴影像一般在展卷之中参差呈现。每一帧图片,都附有未简化的汉字介绍,紧跟着英文翻译,贴合画面讲述东方菜系在美利坚扎根生长的故事。
文字本身,是一种精神洗浴和心灵慰藉,何况异邦遇同胞,英语世界读到中文隶书?
指尖细细触抚页面上的点点滴滴,及至封底那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已湿了双眼。
可能觉察到了什么,亦或许心有灵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亮晶晶的眼睛瞬间涌上一层水雾,默默靠近来,轻轻揽着我的肩,抚着……
少顷,颔首莞尔,旗袍裹着婀娜的丰盈而去。
啊,纽约“倾城”的流光盛宴里,也留下了上海女人明眸善睐、温婉窈窕的身影。
二
父子俩商量点菜,我趁空去洗手间。
推开小门的一刹那,又是一惊,仿佛步入《倾城之恋》摄影基地:一缕淡淡的脂泽粉香,浓浓的上海气息,或者说,张爱玲气息,扑面而来。
赶紧关门进来,放轻步趾,屏住气息,独自咀嚼流年深处古风与海派交织的味道。
洗手间呈苔藓色,不足十平米,却像一座精雕细刻的翡翠小殿。
墨绿的瓷壁上,分布着两个法式画框。
楚楚动人的流苏,云鬓斜拖,穿着被月光浸泡过的蝉翼纱旗袍,“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与范公子的爱情故事,可谓百转千回之缠绕与复杂。
神妙之处乃在于,店家的装饰趣味将已逝的岁月轻轻摇醒,让人在重重叠叠的往事陈梦中,深陷他们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浮沉之境,揭起一帘锦绣帐的当儿,又为繁华幕后的凄凉与枉然唏嘘、惋叹。
从椭圆古镜望去,昏暗私密的灯光映着张爱玲长身玉立、一袭蓼穗红莨纱半臂旗袍、过境罗湖口岸去香江的清醒和决然。
这位“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经历了欧风美雨迢遥时光,反而是越发才情卓绝、孤行己意,总能独立挡住“若是晓珠明又定”,甘于“一生长对水晶盘”。此刻,正以“入世挑剔者”的眼光审视着什么,种种文思与神韵,婉曲传出。
朦胧中移步四望,发现壁角立着一个旧式贝雕漆柜,对开门上,飞花万点,斜阳满地,楼外翠色和烟老,一帘暮春残景。
近前细细打量,精美的祥云纹面巾手纸,如南京路上“老介福”的素绢白绫,成匹地摞在台面上,紧挨着倚于壁柜间,任人随意选用。
左侧,一个矮而小的陶罐里插着鸢尾,来不及抖开它薄薄的蓝紫衫儿,便引颈探腰露出笑脸儿,寂寥中遗我清芬。
右侧,陈列着洗手液、护肤霜、“上海女人”雪花膏,甚至还有香水、粉饼、眉笔、唇彩、檀木梳……丝丝温煦的、绵密清婉的情愫,不经意间缱绻而出。
这哪里是公共方便之地呀,分明是爱玲剧本中的梳妆台,是柳原西装口袋里的雪茄、流苏旗袍滚边的金线……
店家对待顾客宛若家人般的体恤、慷慨,那特有的细腻、饱满,浓浓的生活气息,精心营造的光影氛围和怀旧情调,相信每一位到访者都会被深深撼动。
“嘿,妈妈怎么这么久?是不是又拍照啦?”见我姗姗归来,儿子眸若星辰,笑得阳光灿烂。
“嗯!嗯!”我兴奋得直点头,坐下又站起来,凑近爷俩耳语:“第一次见这样的洗手间!简直太美啦!”
话音未落,先生已经起身去了。
是的,我们有张爱玲情绪。
喜欢《倾城之恋》,喜欢她笔下郁悒、素朴的文字和形色各异的人物,喜欢她轻描淡写呵成的那片苍凉气氛。
她用一座城池的倾覆,完成了爱情神话的终极解构。那风雨琳琅的山河岁月,那常人所不能及的、对于世事与人心的洞察和剖析,那闪烁在小说中的女性觉醒之光,那“看似一般的微波粼粼、却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让我领略到作家精神内核的孤高,又不乏市井家常的温厚,每每手不释卷,难以成眠。
此时,在西半球,因见原汁原味的东方文化的蒓羹,难掩内心的震惊和激动。
三
纽约,本是集全球美食之大成的口福乐园,各国知名餐厅鳞次栉比,包罗世界范围的珍馐美馔各擅胜场,仅华人饭店就有近7000家。
CAFÉ CHINA“倾城”,是唯一一家自2012年起就连年荣获“米其林一星”评级的中国餐厅。
《米其林指南》,诞生于1900年巴黎万国博览会期间,被誉为餐饮业最具权威的指南、最有影响力的美食榜单之一。
为了维护评鉴的中立与公正,米其林公司派出的评鉴员都是乔装成普通顾客四处暗访,匿名去餐馆吃饭,借此观察店家最真实的一面,其评鉴的权威性由此建立。
那些资深老饕、深藏不露的食评家们,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每一家“其貌不扬”的餐厅,都可能成为他们的“猎物”。
他们采用星级评分,最高三星,最低一星,但即使只有一颗星,也一定是当地餐饮业的翘楚。而CAFÉ CHINA“倾城”甫一开业,便因其风格、理念独树一帜引起他们的关注,从兹在充满活力的多元化国际大都市——纽约脱颖而出。
“刚才,来倒茶送菜单的女人这么优雅,一定是上海人吧?”我不免好奇。
儿子会心一笑:“还真不是,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老板王怡明,东北哈尔滨人,1999年来芝加哥DEPAUL留学。她丈夫张弦,是地道的上海人。后来,两人辞去金融工作,改行开餐馆。”
“哦……莫非是异国山水打通了任督二脉?”
“谁不说呢,王怡明自诩张爱玲粉丝,为餐厅取名‘倾城’,中西合璧的理想,在寸土寸金的第五大道上实现了。”
“《倾城之恋》里写到的香港浅水湾饭店,登陆北美大地?”
“是啊,这里每天都是顾客盈门,多少年过去了,张爱玲文名与时俱进,毕竟,她在纽约生活过的。就知道妈妈感兴趣,呵呵呵……”
四
环顾四周,确是座无虚席。
邻桌,杯盘山峦起伏,碗盏水波荡漾。小伙儿们先是大啖酸甜油亮的糖醋小排,纷纷把骨头往瓷盘里吐,其声密集清脆,叮当作响。风卷残云之际,一番对话,引我洗耳恭听:
“深目削颊,湘粤一带人的特征么?”
“大概是吧。”
“‘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那么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不知还有谁会这样比喻,还有谁能这样比喻?”
“嗨,这是只有张爱玲能想得出的天才比喻!”
“她恐怕想表达湘粤女人是外放又分明的?”
“是吧,但凡有喻可比,她不会直说的。”
“嗯,是挺有意思的,从中我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呢。”
……
一炉香燃尽了,缭烟变成缕缕细丝,慢慢不见了。
他们依然清兴无穷,连同排队等位的过程、期盼的心情,好像最终并不仅仅在于美食的味道,整个就餐经历,都给他们带来新奇和快乐。
“咯咯……”我也无端地朗笑起来。
何以为乐?为作家的敏感、率真而乐,为自己听力有长进而乐,知这帮后生谙熟《第一炉香》也。
不期然地,隔壁生发出一阵击掌小欢呼:
“哦!哦!荷叶粉蒸肉!”“哦!哦!荷叶粉蒸肉!”
众人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满座冁然。
正值花季的少女们,俯身对着席上之珍,眼睛里突绽出奇异的光来,宛如碧天里的星星荡漾在一汪清泉里。
她们凑近荷叶,闻了又闻,咂嘴舔唇:
“粉蒸肉!好香啊!”
“粉!白!圆!”
“柔情包裹起来的上海女人!”
“我喜欢葛薇龙的旗袍,瓷青薄绸旗袍!”
见状,儿子忍俊不禁:“嚯,谁解佳人佳意?惯看倾国倾城!”
“倒是让我想起张爱玲喜欢的那两句,”先生微笑不敛,慢慢道来,“星辰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可我们不是在窗口看看啊,也不是隔河相望,而是身在其中呐——此地何地?今夕何夕?真有点恍惚了。”
哇,好一箩枝枝蔓蔓的华彩隽趣!
还有什么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奇女子不能描写的?如此内心柔韧、外形雅致的上海女人,这般妙不可言、新奇又贴切的比喻联想,怎能不让人津津乐道,心生慨叹?
申江旧事几多风月,读者在这里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感悟和思考,被其中某种情绪所打动。
姑娘们把竹筷搦在手上,夹起肥瘦各半的粉蒸肉,左手在下方端着,一仰脖子送进嘴里,细密地品着……满足味蕾苛求的同时,梦想、漂泊、打拼、欢笑与忧愁,一切都在“倾城”的餐桌上娓娓道来。
几位欧洲客鼓动腮颊吃完美味食物,没等咽下津津然的唾液,就从书架取来《倾城之恋》,分明不满足舌尖逛“孤岛”,还要亲眼印证一场“独家记忆”。
那边邂逅相见,这边觅得芳踪,外国友人与中国文学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虽不见得剀切懂得作品,悄然中来,顿觉隽妙可喜。
听闻他们说,“纯粹是怀着对就餐环境的好奇慕名而来,在网上搜到这家米其林☆中国餐厅”“希望吃到地道的中国菜,体会中式生活艺术的美好”“见识文化贵族的高雅与遗续,探寻其中源远流长的奥秘”“感受谜一样的张爱玲”。
而迷,往往“样样入眼”,就像CAFÉ CHINA名片上的曼妙身姿,那袅袅的民国范儿,注定是一帧幽远的、古雅的风景,像极了将要落寞的黄昏,最后一抹绚丽越发使人着迷。
当缅怀、眷恋、感喟需要慰藉时,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念念着作家那些美丽的小碎片,倾听她所乐道的“通常的人生回响”,满足饮食男女的探求,已亦足矣。
五
CAFÉ CHINA追求精致,不止于风格情调,菜品的名称、款式、选料、烹调,同样格律严谨,恪守传统。
餐厅初创时期,王怡明夫妇毅然放弃了当时最容易赚钱的“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等美式中餐,即使遭到一些朋友员工的反对,主厨因为经营理念不同而辞职,仍然坚持选用地道中餐的做法加工菜肴。
随着业务的展开守正创新,融合文学与美食,将张爱玲生花妙笔下的一些小吃纳入食谱,获得灵感与契机,成为“倾城”又一亮点。
才女那颗跃动的凡人心,懂吃、懂人、懂情的品位,经明星主厨精心料理,创意组合,皆真切地呈现在食客面前。
不单前举“糖醋排骨”“荷叶粉蒸肉”。
从沪港的“生煎”“萝卜丝饼”,天津的“鸭舌小萝卜汤”,北方的“腰眉肉”,到皖北老家的“合肥丸子”“辗转”,哪怕是去东京船上吃到的“炒米粉”“炒河粉”,也力求保留原貌,体现中式厨艺的本色。
餐厅还设有$9.00美元起价的午市套餐,须知在纽约街边的Food Truck,站着吃一个Kabob尚且要$6.00呢,相比之下,这里亲民实惠,焉能不火?
那些绿鬓朱颜的年轻人,大都是第五大道周边写字楼的上班族,他们中午稳定地来这里用餐,期待每次新菜的出现,并且口耳相传,为餐厅带来络绎不绝的人气。
当地华人应酬交际在此聚会,庆婚礼寿、弄璋弄瓦之喜,假作某某纽约名流恭请阖第光临,来自全美各州、世界各地的观光客,相当一部分人也像我们一样,因为对《倾城之恋》的向往和模仿按图索骥,前来体验。
CAFÉ CHINA在,沉香屑在,张爱玲在。
即便时移事往,来者都是新客,那又何妨?脚下的土地,堂上的气息,还记得这位民国才女。
被后人追忆、怀想,鲜活在群黎百姓的精神世界和烟火清欢里,她何曾离去?
六
当然,能够让食评家、顾客都满意的服务,仅把装潢搞好,把菜式做好,也仍然是不够的,“倾城”还注重饮食欲望与养生健康间的自律和平衡,比别处多了一份真正的关怀。
一对翁媪相挽着进店,脚步有些蹒跚,手里的拐杖时不时地轻点一下地面,坐下就要4个花卷,热菜、凉菜、汤各2份。
侍者善解人意,彬彬低语:“花卷虽然松软,味道也不错,不过犹如被一层棉被似的面粉包着,吃多了会很占肚子,估计你们吃不下这么多。”
接着,他向老人介绍当天新推出的套餐:特色虾、香菇菜心、小笼汤包、三鲜馄饨,真实扼要地描述用料与烹制方法:
“每一份都可以分成两盘,足够两人吃,价格比你们点的便宜,营养也全面,比较健康,先吃着可以吗?不够再添加,可以吗?”
老两口心折首肯,欣喜溢于言表。
端上来的虾份量很大,个个如同被纸包着,面粉透明得可以看见虾肉鲜红的花纹,把它们摆在白纸上,竟然连纸都不吸一丝油,对身体不会带来很重的负担,这显然唤醒了老人的味蕾。
侍者将每道肴品用特备的调羹取了,分到两个天青色的大型碟子里,堆成两座小山,笑眯眯地把碟子移到客人面前——
微微伛偻着背的太太,食量大于我何止一倍,不多会儿,那个纯粹精华之物的小山就被夷为平地。
我惊呆了,喜见白发伉俪食指大动,筷子一张一合间流露出孩子般的快乐,虾肉的鲜美让他们忍不住眯起眼睛,连连点头,且常常忘记停杯投箸。
喔,待我们耄耋之年,也能有这样的口福就好了。
结账时,侍者端着托盘来退钱,老人二话不说,给了一笔可观的小费。
侍者连忙摆手:“No Tipping,门上贴着呢。”
“CAFÉ CHINA,吃得让人难忘,我们还会再来的!”老人因欣快感受而眼神炯炯,执意要给。
侍者婉拒不受,躬身谢辞而去。
文化经营,对生活品质的追求,温情与良心,给“倾城”带来丰厚的利益,也成就了他们的米其林之恋。至少跟老板王怡明接触,和她的员工接触,从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客人们饕餮之后的餍足表情,能够感受到这份暖意与真诚。
七
我们点的生鱼片、红烧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蒜末炒豆苗,拼盘精美,芳旨盈席。
芥末并不是混入酱油,弄得浑浊不清,而是一小撮儿放在薄薄的鱼片上,仅把鱼的部分浸入酱油。忍不住先尝了一片,鼻腔、耳根“嗡”的一声,瞬间薄泪洇濡,舌尖就把鱼肉的滑嫩、酱油的醇香、绿芥末的辛辣有层次地分辨开来。
红烧肉色如玛瑙,泛着诱人的光泽,看似古彭“东坡四珍”之一的“回赠肉”。肥肉的油脂与瘦肉的纤维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口感,甜丝丝地在唇齿间化开,又体现出“本帮菜”的特色。难怪华人喜欢,西人好此口者亦众。
小笼包儿馅多皮薄,夹起一只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汤汁就冒出来了,蟹黄的鲜香堪与豫园老街上的“南翔小笼馒头”相媲美。现下健在于海外的“老上海”们,不惜穿越Midtown寻找“金齑玉鲙”,买六只也就罢了,还要两笼、三笼,一下子要买到十几只方解馋涎。
老板晓得我们来自大陆,除了赠送春卷、幸运签语饼、巧克力之外,餐末还额外送来西湖莼菜汤,盛在菊瓣形花口碗中,如宝盏含晶,每人一份。
嫩绿的卷叶周边,依偎着透明的胶状物,火腿丝绯红,鸡脯丝雪白,若隐若现地分布在蛋清和淀粉调和的鸡汤里,状似江南桃花飞入哈德逊河碧水,添加的麻油和盐恰到好处。
先生手托碗底,吹散氤氲的热气,啜了一口,随后,嘴唇紧贴着碗沿,由浅入深地吮着,喃喃一句“嗯,就是这个味道”,竟无语凝噎……
青花斗彩与南北珍馐相濡以沫。轻嚼慢咽间,恍若化身瓷上渔翁,于渺渺烟波中泛舟而行,呼暮鸦归鸿,品莼羹鲈脍……食物的滋味由眼睛传到嘴巴,又从舌尖蔓延到全身。
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不紧不慢,唱起了周璇的《高岗上》。
涓涓潺潺,玉音暗飞,随春风飘过浦江、东海、太平洋,带来故乡的信息。
凝神静听,又如初如昔,忽而玄远,忽而贴近,拂过华尔街铜牛、时代广场,在第五大道回荡。
徜徉其中,充实腹笥之外,分明觉得还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是那么柔润、端雅、深婉、朴厚,心里不由充满温暖和感动。
——为华人、华文的存在和力量;为王怡明们的智识和姿态;为中华传统文化所具有的那种美、那份爱与情怀,如一溪清瑶汩汩流转大洋潮踪,汇聚、交融多元文明而潜涌不息……
那一碗吴渚香莼啊,那间并不起眼、也不多宽敞的临街餐厅,那种清平、古远又安稳的感觉,和着东西方韵味兼具的气质,让我久久回味,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