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小小说吧中篇小说
文章内容页

有我陪伴你

  • 作者:黄晓宇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5-03-08 14:26:33
  • 被阅读0
  •   一

      昨天夜里,骆莲莲又一次梦见爸爸。爸爸本是她的最爱,但她非常惊惧,几乎是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的。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爸爸还是躺在老家堂屋里的那张旧式木板床上,“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一个队里上下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幼都看他来了,人们的脸上有各种让莲莲读不懂的复杂表情。忽然,爸爸止住了呻吟,问:“我的莲儿呢,我的莲儿呢?她去了哪儿了,叫来我看看!”

      妈妈不愿让五岁的莲莲过早地受到生离死别的刺激,把她藏在婆婆的灶屋里了。拗不过爸爸的追问,妈妈在磨蹭中牵着莲莲来到爸爸病床前:“牛儿,莲莲来了,你要对她说啥嘛,她、她听不懂……”

      妈妈声音颤抖,而且小,在喉咙徘徊。见到莲莲,爸爸许久没有吭声,但突然脸上绽出了笑容:“我的莲儿啊,爸爸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不想死,我还有你和你妹妹,阎王爷要放我一码,我死不了的!”

      说着就伸出双臂要来抱她。莲莲分明晓得爸爸是死了的,就一步步往后退,但爸爸竟能翻身坐起,围观的乡邻都惊呼着“牛儿病好啦”迅速地散开,妈妈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也逃掉了。

      莲莲拼命地也想逃,却怎么都跑不动,正着急,好象快要退到屋外了,却见爸爸跃身跳下床,撵了上来,口中喃喃:“莲儿,别怕,我不会死的,你看你看,我这不是病好了吗?!”莲莲又气又急,抬脚就踢了过去……

      “啊哟”一声,莲莲在疼痛中就惊醒了,发觉自己竟踢在了墙壁上。

      这样地梦见爸爸,骆莲莲有过不下十回八回。在梦中,爸爸每每态度和善,有时甚至对着莲莲嬉皮笑脸的,调皮得像个小男孩,全然没有父亲特有的严厉;梦的结局也都大致一样,爸爸每每都扑过来要抱她,要亲吻她,每次也都是她惊悸地叫喊着醒过来,然后在漆黑的夜里发呆。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家瞌睡多不做梦的,可骆莲莲在最近一两年里常常做梦。第一次梦见爸爸,是在去年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梦中也是爸爸极力想亲近她的样子,她急得哭醒过来。骆莲莲把梦境诉说给婆婆,婆婆抚摩着她的小脑袋嗔骂她“傻丫头”,骂过了默默地叹息,然后就背过身去。莲莲明白,爸爸的死相当于让婆婆爷爷也死一回,但她忍不住又告诉爷爷,她梦见爸爸了!爷爷对着她笑,脸皱成了一枚桃核:“莲儿,梦都是反着做的……你别提你爸了,好不好?”

      初冬时节已有寒意,屋外有雨,打在瓦片上沙沙作响。莲莲躺在床上,小脑袋一片空白。该起床了,她爬起身,穿好衣服才发现,婆婆爷爷早已上坡捡柴去了,而且妹妹也上学去了。她胡乱地吃了几口剩饭,背上书包匆匆赶往学校,可当她刚走进教室门口,早读的下课铃声就响了。

      二

      “同学们,可以休息了!”阮老师的话反倒像是发出的读书号令,教室内的诵读之声更大了。如此持续了一两分钟,直到阮老师将教鞭甩得啪啪响,今天的晨读才告一段落。

      骆莲莲迟到了。她站在教室门口细声细气地呼着“报告”,阮老师没有理会,她左手托着腮帮坐在教桌前在批阅着昨天的家庭作业,双眼却眯缝着。老师该不会是在打瞌睡吧,难道她也没睡好?莲莲想。

      “骆莲莲,你的家庭作业呢?”当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阮老师似乎才明白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你又没完成吧?……嗯,你今天又来迟到了,知道吗?回你的位置去吧。”阮老师懒洋洋地挥了一下手,显然对这么一个女学生很失望。

      要上课了,阮老师让文娱委员骆玲起音唱歌。骆莲莲心情沮丧,打不起唱歌的精神,甚至,要是不怕婆婆爷爷责骂,她压根也不想来上课。然而有些奇怪,今天阮老师并不像以往那样唱完一两首歌就开始上课,而是接着又让大家唱。先是一首《小草》,第二首是《世上只有妈妈好》,然后又唱《一分钱》,最后是《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像这样的“课前活动”使这个复式班的二十一名学生乐开了花,他们基本上是唱得摇头晃脑的,十分带劲儿,特别是最后那支歌:“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窗前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你窗前,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同学们“演绎”得是如此动人。平心而论,骆莲莲并不喜欢面前的阮老师,可是歌声让她对老师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尤其是结尾处的“啊,每当想起你,敬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曲式相同,回环往复,不断加深了她的惆怅情绪,所以到最后,骆莲莲听得鼻子陡然一阵酸,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仿佛真的要难分难舍似的。歌曲究竟是写的哪位好老师呢?骆莲莲睁大着眼睛左思右想。

      “好啦!现在一年级的同学回到隔壁教室背加法口诀,我给三年级上课了。”随着阮老师的口令,一年级那十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过去了。

      阮老师讲的是语文第十五课《玩出了名堂》。课文以荷兰科学家列文虎克为例,讲到他早年在当看门工时玩镜片,将厚玻璃四周磨薄,做成放大镜、最终发明显微镜的事儿。阮老师在介绍完列文虎克的生平简历后回到课文主题,强调说,同学们,玩耍常常被认为是浪费时间的行为,但在科学史上,许多像是列文虎克发明显微镜一样的伟大发现其实都是在玩耍中产生灵感的。接着阮老师又对着教参以牛顿为例,以伽俐略为例,以瓦特为例,好像不旁征博引就不能将课文的中心意思表达出来。

      早已过了下课时间,阮老师讲得口起白沫,学生也听得直打哈欠,明显是不耐烦了。莲莲从一开始就没听得进耳。她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梦里。她很矛盾,希望爸爸还能走进她的梦中,却又十分害怕。

      三

      这是一所不大的村小,全名叫骆家村小学。说它不大,是因为现在学生人数实在不多,而且是二十一人的复式班。骆莲莲听婆婆讲起学校“大”的时候,是爸爸姑姑他们上学那阵,连同幼儿园最多容纳过两百多人。

      骆家村地势低洼,四面环山,站在高处看,学校就在“盆子”底——不过略有视觉差异——实际是坐落在一个土丘平地上。多少年来,随着社会形势的不断变化,骆家村小学的学生人数在逐年递减。特别是近几年,外出淘金回乡的富裕人家,相继在街道或城里买了房,就把孩子也从村小转到购房地学校上学,父母在了却了一桩心愿后,又心安理得地出去了。眼瞧着骆家村小生源一天天地减少,村所在的麻石镇中心校在2000年秋季做出决定:撤掉包括骆家村小在内的镇所辖的四所村小学!

      消息传到骆家村,群众就起了吼声。理由不多,说其他村小学撤可以,因为人家娃娃上学路近,又好走;我们这个村出门就爬坡哦,别说嫩心子娃娃,就是大人要赶场过街也畏惧爬那一面坡啊。他娘的镇上和学校领导的人性都到哪儿去了?!老百姓的话虽然说得过分,却引起了领导们的高度重视。他们开了“碰头会”研究后认为,集中优势教育资源提高办学质量虽然是一条好路子,但不能走得太急,更不能不顾实际情况搞“一刀切”,像骆家村这样的偏远地方可以缓撤,于是更改先前的决定,恢复骆家村小学。

      由于停办过一学期,骆家村小学在2001年春季恢复时师资成了问题。麻石镇中心校领导一班人在教师队伍中反复筛选排列,觉得去骆家村任教的教师要年富力强,折服一方群众。左选右选后,派出一个姓柳的小伙子。可仅教了一学期,柳老师就被调到城里去了。

      接下来,由于柳老师在骆家村小的快速“跳槽”,使这个偏远地方的师资真成了问题。在麻石镇现有教师中,有愿意来的,学校领导却不放心,原因有二,要么精力不济,要么经验不足。不愿意来的教师中,已有人表态:我就情愿出去打零工也是不去那个“鬼不下蛋”的地方的!态度之决绝,学校领导是有参考价值的。校长向龙想,全镇本来还差八九个老师的,如果硬要派人去他也是办得到的,问题是万一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像柳老师这样的人该咋整?……每年春秋二季开学,他到教育局去“争取”教师的情景历历在目。最后校长请示镇上分管副镇长,说骆家村没人愿去该咋办,意思是:再撤掉行吗?可那副镇长一听就来了火气:“一个教师的问题都来问我,我问谁呀?”噎得向龙校长灰溜溜地来找骆家村支部书记骆文光。

      骆文光是骆家村的“坐山虎”。他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干村支部书记,至今已近三十年了。这期间,他经见了不少事,磨练了身上的“虎气”,也养成了耍滑使巧的“猴气”,二者兼容,自然炼就了他驾驭村社班子成员、带领群众的本领。当向校长一脸土灰对他诉苦村小没人愿意来时,骆文光一下子就活泛了,他当即对向校长拍了胸膛:“找老师没问题啊,这个我负责!”并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自己的弟媳妇。向校长问是啥文凭,能教好吗?骆文光说,是高中啊,并强调:“高中生能教不好书?”

      骆文光的弟媳妇正是现在教骆莲莲他们的阮秀老师。阮秀是文革时期的高中生,和骆文光的弟弟结婚后曾断断续续地在骆家等一些邻近村小代过课,后来说教书不挣钱,就外出打工,在深圳与骆家之间走了几个来回,竟发觉打工也不好挣钱,就在家搞养鸭致富。经书记哥哥极力推荐,阮秀又一次成了一名代课教师。

      四

      这天上午的两节课都上了语文。到最后一节了,阮老师见学生哈欠连天的,就改作写《玩出了名堂》一课的生字和词语各五遍,去了隔壁一年级教室上数学课。

      但阮老师忙着想回家,因为她家地头还有几百斤红苕没有挖。于是提前十五分钟放了学。

      在回家的路上,莲莲踽踽而行。忽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妹妹圆圆正拱了小手掌想蒙她的眼睛呢。

      “你个大嘴巴、圆圆,你烦不烦啊?!”莲莲没好气地对妹妹吼道。

      莲莲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对妹妹发火,但当她说出“大嘴巴”三个字的那一刻,她明显地觉得有些心痛,甚至悔恨起自己来。是的,论长相,妹妹是没有自己好看,关于这一点,爸爸在生病那阵就已有结论,而且妈妈也有同感。据妈妈讲,爸爸刚患病时,天天抱着妹妹,喜欢地说:我这分明是个儿子嘛,嘴巴这么大的,男子嘴大吃四方哦……但妈妈知道,爸爸是在安慰她,以及他自己。妈妈说过,女孩嘴大命苦着哩!果然,爸爸死时,妹妹还不到半岁。

      “那妈妈……你说我长得还算秀气,为啥我也死爸爸呢?”有一回,莲莲问妈妈。

      “你跟你妹妹是一个爸爸呀!”对莲莲发出如此幼稚愚蠢的疑问,妈妈有些生气,“你是发的怪问呢!”随即叹息了一声音,告诉莲莲,她们娘母仨是系在一个藤上的三个苦瓜。自此,莲莲知道妹妹嘴大是命苦的象征,她忌讳任何人叫妹妹“大嘴巴”,不单因为女娃嘴大不好看,更由于那样的称谓是在笑话自己一家人。

      今天,莲莲忌讳的这三个字由她自己亲口说出,她悔恨得简直就要扇自己的巴掌!

      “我的好姐姐,你又有啥事不高兴嘛?!”圆圆以为是自己搞恶作剧惹恼了姐姐,一把拉着姐姐的手讨好地说。

      “……”莲莲说不出话,抚着妹妹的圆脑袋。圆圆脑袋顶部扎着两只羊角辫儿,辫梢发黄。自从妈妈改嫁后,莲莲一直为妹妹在头上系羊角辫儿,辫子长短变换,但粗细匀称,而且系辫的头绳也力求翻新,什么橡皮环,小布条儿,婆婆用剩的各色手工线之类……她对妹妹的爱几乎一大半都用在了那两只羊角辫上了。

      “圆圆……妹妹,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骆莲莲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小。

      “姐姐,你说啥了?呵呵。”圆圆抬起头来,睁着眼睛看姐姐,满脸疑惑。她的脸色也泛黄,明显是营养不良。

      “我没说啥的。”莲莲明白自己随口喊着的那三个字,并没使妹妹受到伤害,心里宽泛了许多,“噢,你看,你看你,掀着领口不冷啊?”她发现妹妹的衣领敞着,弯腰给她扣上。

      “以往放学你都等我,姐姐你今天一个人走路回家?嘿嘿!”圆圆看出姐姐脸色不好,却也说不出其它的话,还是给姐姐讨好。

      “我也没啥啊,不是高兴着吗?”莲莲说着就给妹妹笑,“我今天放学不等你,是因为我不想等你。再说了,你们不是提前放学了吗?我还以为你走了呢。”莲莲说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但她心里清楚,她不能把昨夜梦见爸爸的事告诉妹妹。因为妹妹不更事,说了也白说。

      “哇!原来是你把我等烦了哈。这样说来,今后我放学要多等你啦?”妹妹拍了一下那圆脑袋,对姐姐搪塞的理由信以为真。

      莲莲对着妹妹笑了。

      “姐姐,我想吃糖。”圆圆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嗬,你又馋嘴了?牙齿馋得要长钩啦!”莲莲嗔骂着妹妹,想起了姑姑给自己的那五十元钱,还用剩了二十。

      “姐姐,你不晓得呀,我们班骆东东吃糖可炫耀呢,放在嘴里噙一阵又取出来,用两个指头拈着给我们看……”这下圆圆可真觉得委屈了,话音里带着哭腔。

      “圆圆你要听话哈,不能见到人家吃啥穿啥你就向着我们要,别个骆东东家有钱,不能去比的。”骆莲莲说这话时,喉咙有些哽。她可怜妹妹,更觉得婆婆爷爷拉扯自己俩姊妹不容易。

      五

      爸爸去世时,莲莲刚好五岁,妹妹圆圆那时不到七个月大。据婆婆讲,爸爸一死,妈妈就变了心,而且和二老关系日趋紧张。

      老人明白,儿子既已不在,儿媳防老看来是靠不住的了,眼见着儿媳心不在焉,是走是留就任随了她。果然,不出半年,妈妈就带着襁褓中的妹妹圆圆到本镇岩峰村和一个叫张召的小伙子结了婚。开始时,妈妈和那个姓张的还比较和睦,一年后妈妈生了个小弟弟,两人就逐渐有了摩擦;又两年,小弟弟满地跑,圆圆免不了要和弟弟闹些小矛盾。不料,中年得子的张召竟不问青红皂白地打骂圆圆。如此一次两次,莲莲妈也就忍了,心想,他袒护小的吓唬圆圆不要占强也没啥的。可有好几次,张召居然用脚踢圆圆,看着皮青脸肿的小女,当母亲的心疼,责怪张召“教育孩子”怎么不知轻重?张召一听更是恼羞成怒,就对莲莲妈也大打出手。有一回,莲莲妈实在忍受不了张召骂圆圆“杂种”,两相对峙,打了好大一架,结果被打得晕了过去。好心的邻居就把不足四岁的圆圆给莲莲婆婆抱回来了。

      妈妈改嫁后,骆莲莲一直跟着婆婆爷爷住。但人穷反本,爷爷婆婆日子本身就难过,又年逾花甲,常常心情不好就发无名火,责骂姐妹俩。

      每每这个时候,莲莲就会隐约记起爸爸患病至死的那一幕幕情景。也正因为记忆不甚清晰,使她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压抑而矛盾,正如她梦中的情形,亦真亦幻,犹喜且悲。

      还是去年,在刚开始梦见爸爸时,莲莲的小脑袋曾闪现过一个怪念头:其实我本没有爸爸的,我只有妈妈。但马上,她又在脑海里将这个念头彻底否定了!不是吗,要不然,妈妈跟着婆婆爷爷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改嫁呢?但将她纠缠得更久的问题是: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和妹妹?在生下我们后爸爸为什么独自一人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妈妈改嫁为什么要撇下我和妹妹呢?……骆莲莲,一个年仅12岁的小女孩的脑袋哪能装这么多问题呢!但这些莫名其妙的疑问偏要往她的小脑袋钻。

      但无论这些疑问会有多少的疙瘩解不开,骆莲莲始终不会改变对妹妹的爱。妹妹要什么小零碎东西,骆莲莲总会想法地满足她。现在妹妹又想吃糖了,她立马就想起了自己用剩的那二十元钱和那钱的来历 。

      去年农历正月初二的上午,莲莲、圆圆、骆玲和隔房骆清叔叔的一个表侄玩耍。在玩了“包公判案”、“猫抓老鼠”“老鹰叼小鸡”等游戏后,那个骆清的表侄不知是哪一根神经发了胀,只见他突然捏紧右拳头,对着小伙伴们果决地说:“你们说,我敢不敢把手里的这个东西扔了?”

      小伙伴们玩得一脸油汗,都还没回过神。骆玲见他拳头握得很紧,不屑地说了一句:“你手里捏的是空气,看你能摔多远?!”

      “切!你以为啊!…… ”那小男孩气咻咻地,像受辱一般,胖脸憋红了,“给你看看就是了!”

      众玩伴方扭过头来看,他却用拇指肚掩了,待都看清时,才发现那是一枚尚有七成新的镌有国徽的一元硬币。

      小男孩拨开小伙伴们,退后两步,扬起右手,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枚一元硬币就向着远处飞去。如果不是它在刚出手时在眼前发出的一瞬间的银光,在场的人都会认为是小男孩虚掷一下来哄骗自己的。

      圆圆的目光早被那枚硬币拉直了。她紧盯着硬币滑行的路线……最后落在堂屋当门的那片树林里!林子很茂,是附近几户骆家人几代祖宗的坟地,平时少有人去那里,小孩子们更是看也不敢看的。

      “圆圆,你给我回来,你跑那么快做啥呀的?”骆莲莲见妹妹猫腰跑向硬币落地的坟林,想把她叫住。其实,骆莲莲根本还没反应到圆圆要去捡钱,只是担心她跑得快了摔跟头。

      “你还不懂么,圆圆是要去捡那一块钱的,哈哈哈哈!”骆玲对着莲莲一阵开心。骆玲的笑声或许并无恶意,但她音尖,是正宗的高八度,这在骆莲莲听来就显得分外刺耳,远没她的歌声那么悠扬动听。

      “圆圆,你马上给我滚回来,你就八辈子没见过钱吗,啊?!”骆莲莲一脸羞红,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着妹妹吼。

      “听我清表叔说那是一片坟地,白天也有些吓人的……圆、圆圆的胆子硬是大哦!”小男孩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并不明白支撑圆圆小胆儿的正是他的那枚硬币。

      这边骆莲莲大声武气地叫喊声,惊动了在骆清门口支桌打麻将的人。其中一个是骆莲莲的二姑,她一边垒砌麻将牌,一边拧身喊:“莲莲儿——!你喊妹妹做啥呀?玩就玩哈,你们几个莫作孽哩!”

      “二姑!……”骆莲莲应了一声,不知下边的话该咋说。

      “喂,叫我了怎么又不说话呢?”二姑还是在码她的牌。

      “圆圆,她,她、她没名堂。”骆莲连还是不好意思说明圆圆跑坟林去捡钱的事。

      二姑从牌桌下来了,走过来要了解个前因后果:“到底是咋啦,啊?”话音刚落,圆圆已经回来了,知道自己又惹着了姐姐,不敢近前。

      “圆圆,别个扔掉的东西你咋要跑去捡呢?”经骆莲莲述说后,二姑知道了情况,训斥道。

      “明明是一块钱,她不要了我还不能捡?我又没有偷别个的钱呢!”圆圆明显不服姐姐强行命令她回来。

      “你这个小兔崽子!……现在这个年头,一块钱能做个啥呀,就把你眼睛蒙住啦?!”二姑有些生气。

      “我想捡来买糖吃!……”圆圆振振有辞,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二姑认为小侄女损了自己面子,毕竟在娘家做客,却不便发作,“好好好,你想吃糖,我这就取钱给你,你马上就去买!”说罢,就从上衣服口袋掏出一张50元面值的钱票扔给圆圆。然后扭身回了牌桌。

      圆圆一时间傻了眼,她没有接住二姑扔给她的钱票,也没有下意识地马上弯腰去捡,就那么立在厦房门口的石梯上。骆莲莲脸色灰白,进屋去找婆婆。

      骆玲替圆圆把钱拾起,正要帮她揣在外衣口袋里,却发现那两个小布包儿都已脱了线缝,就说:“圆圆,还是你把钱拿着,这是你二姑给你拿的‘压岁钱’哦,好好保管着买糖果吃啊。如果搞丢了,那就可惜了呢!”骆玲故意把后一句话说得很重,示意圆圆把钱拿着。

      果然,在半信半疑中,圆圆把钱攥在手里,笑眯眯地,一溜烟跑进了婆婆灶屋里。

      六

      圆圆兴冲冲地要将钱交给婆婆,婆婆显出很惊讶的样子,问,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骆莲莲说了事情的原委,婆婆当即表态:“这个钱给你姐姐保管,待哪天想吃糖了,就去称。”

      就这样,骆莲莲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妹妹的义务“保管员”。圆圆视婆婆说的那句话为尚方宝剑,她只要一开口说想吃糖,姐姐就没有不给的理由。其实,骆莲莲好想拿出十元八元买本《三毛流浪记》看看——她好纳闷,那个名叫三毛的流浪孩子难道头上就只长了三根头发?

      “姐姐,你在想啥呢?我们得快点回去哟。”

      “不关你的事……圆圆,我给你说,那三十块钱都被你吃掉的,晓得不?”骆莲莲没有好声气。

      “本来,这是婆婆叫你给我保管着,我想吃糖时你就要拿出来的哦。”圆圆据理力争。

      “你晓得不,婆婆这个月交电费都没有钱……”骆莲莲说的是事实。

      “那我不管,你想拿我的钱去帮婆婆交电费?那是二姑给我的,你休想哈!”圆圆毕竟不懂事。

      “好好好!你这个好吃狗,我这回去就给你!看你还能吃多久!”莲莲真的生气了,一句气话就骂出了口。

      圆圆不敢再作声。俩姐妹一前一后地回了家。

      婆婆和爷爷已经在等她们吃饭了。饭是间有红苕块的大米饭,配菜是一碗土豆丝,一碟胡豆酱。正当姐妹俩吃得津津有味时,爷爷发话了:

      “你们今天放学回来就吃饭,可安逸了哦?在学校逗留个啥嘛?”

      爷爷质问的语气很冷,不容辩驳。骆莲莲这才醒悟自己今天回家是迟到了,后悔不该和妹妹在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浪费时间。

      “我问你呐,你嘴巴都塞了饭了吗,啊?!”见骆莲莲说不出原因,爷爷开始冒火。

      “我,我、我……爷爷我错了。”莲莲的声音很低。确实的,今天明明是阮老师提前放了学的,又没有等妹妹,却回家迟到。以往,她并不是这样,而是放学后拉着妹妹的手很快地回家煮午饭。

      “你晓得自己错了为啥还那样做?”爷爷说话的语气仍然很生硬。

      “不,……”骆莲莲不能为自己辩解,却又不愿说出她的真实感觉,就是自从昨夜梦见爸爸后她就情绪低落,精神不振,走路都腿沉,脚老是跨不前去。甚至,她也不想回到家……但她无处可去呀。

      “哎哎哎,你这个当爷爷的还完没完?”婆婆毕竟心软,也十分心疼这个两个苦命的孙女,“别个莲莲儿知错不该死吧,你那个样子想吞人啦?”

      婆婆话音刚落,骆莲莲却呜地哭了。她不是委屈爷爷的责备,是觉得自己姐妹俩连累了婆婆爷爷。二老每天六点钟就起床下地干活,要挣钱,还要管自己和妹妹的衣食住行,她也是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

      婆婆见莲莲放下碗,自己也就吃不下。她从堂屋门口站起身,过来对骆莲莲说:“莲儿,别哭了幺儿,你爷爷是这个脾气……我看他就是今天上午捡柴累到了!”说着就拿眼瞪老汉。

      “今天放学我给姐姐说我要吃糖,她不给,还跟我吵呢。婆婆我们是走得多慢的,特别是姐姐,她走一阵还要歇好半天……”圆圆连珠炮似地说着,若无其事。

      “是吗?……”爷爷若有所思,“莲莲儿,你是不是病了,感冒么?”

      妹妹的话没有撒谎,却不明就里。骆莲莲自己清楚,爸爸是再也活不过来啦,告诉婆婆爷爷只会又一次地剥开他们心灵的创痛。

      “我又没把你怎样,你咋就哭成这样呢,莲莲儿?”爷爷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你不回来煮午饭是个小事情哩,我和你婆婆就是不希望你们放学后去别处逗留,你们就是耍也要回来耍啊!”

      “好了,好了,莲莲儿,你爷爷知道错怪你了。”婆婆在一边帮腔。

      “不,婆婆!是我错了,我该早点回来给你们煮午饭……”骆莲莲自责地说道。

      爷爷不再说话。他卷了一叶土烟,狠狠地吸了两口,默默地起身走了。骆莲莲和婆婆并不继续吃饭。余光中,莲莲瞟了妹妹一眼,圆圆正夹盘里的一根土豆丝,豆丝细薄,贴着盘沿,她一次二次不能夹起来,干脆用指头拈起送进嘴巴。

      见姐姐抬起了头,圆圆狡黠地笑了一下,似乎还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七

      圆圆鬼机灵。莲莲想,不知是这样爷爷婆婆才宠爱他,还是爷爷婆婆把她宠爱成了这样。比如同样是淘气惹祸,爷爷打她的时候,她是宁可忍着也不叫一声的,妹妹就不这样了,妹妹往往是一见爷爷扬起胳膊,马上就会乖乖地哭喊着:“爷爷我错了,爷爷你别打我了啊!”每次简直是连字都不多一个不少一个的。

      爷爷偏偏就吃这一套,那扬起的胳膊就慢慢地软溜下来,然后手伸进口袋掏烟叶抽。有几次,骆莲莲甚至坚信,妹妹哪怕不乞求,爷爷的手掌也不会真的就打下去。

      爷爷婆婆娇宠妹妹,骆莲莲想,也许还是因为她小吧?再有,骆莲莲记得婆婆讲过:妹妹才几个月你爸爸就死啊,她比你更可怜呢。骆莲莲明白,自己和妹妹是爷爷婆婆的心头肉,她不难理解婆婆的话,她觉得婆婆的话也许有道理。因为在去年以前,她时常和妹妹为着一些小事发生纠纷,但每次无论自己对错,都是妹妹告状,又都是自己首先被严厉训斥。

      骆莲莲八岁这一年,爷爷60岁,婆婆58岁。在麻石农村,在婆婆爷爷眼里,也许这还并不算年纪大,在这个年龄段仍然侍弄土地的可谓不乏其人。骆莲莲曾经根据婆婆爷爷的岁数推断他们出生的年份。她推算了不止一次,因为用年的历数减去岁数是一道并不简单的数学应用题,得出的结论是爷爷生于是1937年,婆婆生于1939年。这两个年份,骆莲莲都在小学高年级的历史课本中查过了:抗日战争爆发,中国正处于多事之秋。骆莲莲的小脑袋常常冒出一个问题:难道婆婆爷爷一辈子的苦命,真是由他们的出生年月决定的?骆莲莲又查了一下自己的出生年月1989年旧历十月。爷爷是懂命相的,而且说过十月的蛇不会有多大的福气的……关于这个骆莲莲并不相信, 苦命的人都聚集到一个家庭来啦,难道有如此巧合?

      不,不会,绝对不是这样的!骆莲莲每每想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剪断自己纷乱的思绪。她觉得妹妹虽然宽脸大嘴,长相有点难看,却是有福的——同样爷爷也说过——六月的鸡是有“口福”的。妹妹虽然现在同自己一样,日子过得是苦了点,但福在后头哦!

      骆莲莲,一个刚满12岁的小女孩,她的小脑袋过早地装了一些宿命思想,多少还 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爷爷和婆婆在闲聊时就常爱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之类的话。就凭着小孩子的机械记忆,她能背出爷爷说过的好多话,并且爷爷说这些话时的神情状态她也能一一历数。但更多的“经典”语言她一时根本不能理解。现在想想,爷爷有关命运的看法还是有道理的,因为爷爷说过爸爸“青年欠利”,现在不就应验了吗?

      还有,妹妹,这只六月的“鸡”,活脱一个机灵鬼,而且一个男孩脾气,大大咧咧的样子,才七八岁,就一副敢作敢当的模样……骆莲莲突然觉得脑袋发胀,才下意识地抬眼看饭桌。桌子碗碟狼藉,爷爷婆婆以及圆圆,他们都已撂开碗筷出了院门。

      八

      骆莲莲四岁时就已能记事了。

      在她的印象中,爸妈的感情还是比较可以的。他们是经爸爸的一位远房姑姑介绍才相识的。据左邻右舍的人讲,爸爸高考落榜回乡时,家里很穷,在三四年时间里都没人上门提亲。对此,婆婆爷爷很是着急,拜托过好些红娘牵线均告失败,好不容易才找到本家一远房妹妹在麻石庙鞍村找到了一姑娘。四年的谈情说爱,相互了解后终于结婚。

      骆莲莲每每听人谈起爸爸妈妈原来的情况,总觉得新鲜好奇,常常掩嘴偷笑,却又忍不住要听。乡邻们谈起爸妈的其他逸事,她没多大兴趣听,也没必要深究,但是有一个情况很令她激动自豪,就是骆家村的好多人都羡慕爸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据村里人讲,爸爸身材虽然并不高大挺拔,却也敦实健硕。特别是爸爸能写得一笔好字,能打篮球,会模仿歌唱家蒋大为的声音唱歌,惟妙惟肖。虽然这些“特长”都不能当饭吃,却也引起村里不少人的好评。而妈妈呢,虽然个性强,但勤劳节俭,料理家务当真是一把好手,爱织毛衣。总之,爸妈的爱好是一动一静,互为补充。在骆莲莲的记忆里,经常是,爸爸在田野干活一身汗水回来,妈妈还在一边织毛衣,一边煮饭炒菜。

      有一次,爸爸从田里插秧回到家,一脸惊疑地看着妈妈:“你看你,你看看你。……”原来爸爸闻到了饭菜蒸煳的气味,责怪起妈妈了。妈妈自知理屈,却还不乏幽默地,用她特有的腔调回应道:“小伙子,难道你就这样瞧不上本夫人么?”两个人就会心一笑,招呼老人孩子吃饭。当然,好的饭菜让给了自己和婆婆爷爷吃,他们俩争着吃煳了的。

      骆莲莲还会记得这样的情形: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或是在停电的时候,家里的那只老式收音机像是一截木头一样呆立在桌子上,妈妈躺在被窝里,就着烛光照例还在织毛衣,爸爸哧哧地滑动着收音机波段扭,唱起他那首百唱不厌的《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歌曲婉转优美,旋律动人,爸爸唱得眼睛泛起了泪光。莲莲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爱唱歌,甚至在田间地头也能唱得旁若无人,唱得和他一样劳作的人对他侧目,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但有一点莲莲不难作出判断,爸爸的心里一定感受到了自己的幸福,他成功地找到了自己幸福的内容。在那个幼小莲莲的印象里,世界上没有不相爱的父母,没有不幸福的家庭。甚至,有时候父母的相爱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但妹妹的降生改变了家庭的现状,因为妹妹降生后的第三个月,爸爸的病开始发作。

      莲莲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爸爸一患病就倒床不起,直至跌入死神的魔掌。

      九

      遗传基因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骆莲莲并没学唱过歌,在学校,那个阮秀老师也少于教什么歌,大不了是在书教得烦了、学生们也学得腻了时,吼几嗓老掉了牙的歌曲,让学生跟着学学开心一下,比如那首《一分钱》,简直唱了整整两代人,明显是阮老师自己在学生时代也唱过的。

      但骆莲莲有她的音乐天分。她的音乐细胞应该是爸爸遗传给她的。爸爸在生那阵,莲莲还小,根本不知道唱歌是咋回事呢,而且爸爸也无暇教她。现在说起来很奇怪,她竟能唱出好多新歌,包括目前最流行的校园歌曲。原来她和爸爸一样,也有着极强的模仿能力——说得专业一点——就是乐感很强。大凡一首歌,只要她能听上两遍,准能不走音地哼唱出来。

      打从妈妈肚子钻出来,骆莲莲最不服气的一件事情就是邻居骆玲竟在班上当上了文娱委员。骆玲比自己小三岁,唱歌也远不如自己中听,骆莲莲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阮老师为什么要选拔她做文娱委员呢?!骆莲莲清楚地记得,那次阮老师组建班委时,说的是让同学们自由选举,可在物色文娱委员时,骆玲首先举起了手,阮老师问:“你选谁呀?”师生都没想到的是,骆玲稍微磨蹭了一会却说了句:“我想当音乐委员!”

      骆玲的话让阮老师有些吃惊;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还喝起了倒彩。阮老师让同学们安静下来后,对骆玲的举动表示了赞赏的态度,并严厉批评喝倒彩的同学,道:“我们就是要鼓励毛遂自荐嘛,你们瞎哄哄干啥呀?!”

      阮老师最终任命了骆玲为文娱委员。这件事在班上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可在骆莲莲心头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为什么就没人推荐我当音乐委员呢?莲莲想。或许阮老师是欣赏骆玲的胆量,或许是因为骆玲穿得很艳丽。人家骆玲爸爸是做木材生意的,家境好,人也长得玲珑乖巧,或许生来就是当文娱委员的胚子……琢磨琢磨着,骆莲莲就愤恨了自己的胆小窝囊,为啥就不抢在骆玲前面——也来一个毛遂自荐呢?

      懵懂中,骆莲莲曾经有一个明确的理想,将来当一名歌唱演员。只不过,她的这个愿望很快就破灭了。读小学二年级时,在一个秋季的下午,骆莲莲在放学的路上,老远就看见一拨人围在村办公室前的那片空地上,地上堆放着几口箱子,三五把皮椅,骆莲莲背着黄布包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男青年亲切地问她:“小朋友,你们村的村长是哪个?”

      “我不晓得村长是谁……村上书记我晓得、叫骆文光——你们是做啥的?”骆莲莲眨巴着小眼,不解地问。

      “呵呵,我呀,是来给你们演剧看的,找你们村干部,是先要报到的,懂吗?”男青年故意歪着脑袋,显得很神秘的样子,眉毛还一扬一扬地。

      在这个小伙子眼里,骆莲莲不就是一个小女孩吗?用不着那么一本正经对她说话,因此他的态度亲近而不庄重。但他说来“演剧”倒也是事实。骆莲莲一下子兴奋了,问:“那你们唱歌吗?”

      “演剧咋没唱歌节目呢?哈哈!”小伙子乐了,觉得站在面前的可真是一个幼稚得可爱的小女孩。

      骆莲莲用手为小伙子指了一下骆文光家住的方向,目光却瓷在了一口敞开的箱子里。

      十

      原来,那只敞口箱子里躺着一架说不清是玩具还是工具的物品。

      “这个是啥呢?”骆莲莲好奇地问道。

      “小——提——琴——!”小伙子拉着长音,一字一顿地,明显带着戏谑的口吻。并顺手把那件稀奇物抽出来,不无炫耀地拉了几下。奇妙得很,那几根弦立时发出了悦耳的颤音,在空气中“嗡儿嗡儿”地回响。

      简直有鬼!骆莲莲从来没见过几缕细丝会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一对小眼睛努力地睁开,疑惑不解地瞅着小伙儿的一招一式。

      “你能教我拉一下吗?”骆莲莲的语气中带着诚恳的乞求。

      “小妹妹,这个嘛,教是可以的。可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的。”小伙子这句话说得很认真。

      但骆莲莲想得的确比较幼稚,在她的潜意识里,像小伙子这般学着拉几下不就会了吗?听他这么一说,骆莲莲脸色羞红。平心而论,骆莲莲想学会拉小提琴,完全是出于好奇和对音乐的热爱,或者说是爸爸遗传给她的那份音乐基因在催逼着她。

      “哎哎哎,你和小孩子多说个啥呀?我们还要赶着去报到做演出准备工作呢!”这时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演员走过来对着贫嘴小伙儿嚷道。女演员后面跟着一个脚踏三轮车的中年男子。

      年轻小伙儿这才感觉到了自己的磨蹭,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后脑勺,迅速地装好小提琴,盖好箱子。然后转身对骆莲莲说:“小妹妹,你把这几把小皮椅子替我放上车,下次我教你拉小提琴哈?”

      就这一句话,让骆莲莲激动了。她浑身是劲儿,活象一只机灵而勤快的松鼠搬动松果一般,三五几下就帮这几个演员把地上的东西递上了三轮车。

      望着演员们朝着骆文光家的方向走远,骆莲莲才意识到了暮色四起。

      那个晚上,爷爷领着骆莲连在骆文光的屋后草坪上看了那场演出。听爷爷讲,那几个演员来自县上的文工团。他们在舞台剧效益一天不如一天情况下,经过文化宣传部门批准后,出具介绍信到农村“送文化下乡”,演出的节目都是同农民生活与认知水平十分接近的内容。比如宣传尊老爱幼、歌颂计划生育好等方面的小品和情景剧等,博观众一笑之后,领受教益。

      无论怎么说,骆莲莲看了那场演出后都非常失望。因为那个晚上的演出虽然也有唱歌节目,但给人的感觉不好:要么是清唱,要么伴奏是击打的鼓乐,热闹是热闹,唯一没有出现的就是那个小提琴发出的美妙的乐音!

      因此,在骆莲莲的印象中,那个晚上的演出是简陋的。她的这个感觉其实在骆文光的剧前“讲话”中就预感到了。一个村党支部书记,何必要在一场普通的“文化下乡”节目演出之前发滔滔宏论呢?冗长而不着边际。这个,骆莲莲当然不能置评,但她从骆文光哆嗦的开场白中预料到这是一场至少令她失望的演出。

      第二天下午,骆莲莲独自在她头天路过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等待了好久,她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那个摇着脚踏三轮车的演出队伍,她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那只躺着小提琴的敞口木箱,她希望那把小提琴能再次发出美妙的乐音……

      可是这个演出队伍第二天一早就从骆文光家出发了,他们同样为着生计要去另外的地方“送文化下乡”。

      不知为什么,骆莲莲的眼睛湿润了。她隐约感到自己的歌唱梦想不过是倒映在水中的月亮。

      十一

      山村的日子就像小河里的水一样平静地流淌。

      骆莲莲很快就将那个晚上看的“送文化下乡”的节目忘却。她同平时没有两样。但略有变化的是,每每路过村办公室前的空地时,她的耳畔都会响起那美妙的小提琴乐音。直到2000年。

      这年秋季,麻石镇中心校宣布骆家村小“停办”时,骆莲莲就没和同班的其他同学来到镇中心校就读。婆婆爷爷的理由似乎很充足:圆圆也就在这一期发蒙读书,莲莲如果也去中心校就读,那谁来煮早饭?再说,中午俩姊妹都在学校吃饭,一个月的生活费少说也必须准备一百元才够啊。

      为此,爷爷已经打电话给在广东东莞务工的莲莲妈妈商量过。骆莲莲妈基本答应每月给50元生活费。可那个叫张召的后爹死活不答应:“那怎么行,我这里打工挣钱这么辛苦……当初他婆婆爷爷强行要留下莲莲哩,现在负担不起就向我伸手?这个道理是那本书上写的啊?!”莲莲妈一时被噎住,好半天才问一句:“那圆圆呢,本来是我们抚养,中途又抱给她婆婆爷爷的……”她不敢说圆圆是自己俩口吵架被逼抱给公婆的。

      “我晓得你要说啥。你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可没撵圆圆回她婆婆那里的。再说,我们的迎春也在上幼儿园哦,在这里,农民工子女读书难、读书贵你又不是不晓得?!”张召胀红了脸,一对铜子眼睁得溜圆。

      张召是个粗人,他不善言谈,但为人凶狠,在家里更是说一句算两句的。骆莲莲妈从不敢多言多嘴,否则,就必要尝他那拳头的生铁味。骆莲莲妈听得出后夫的话:要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毫一厘来资助骆莲莲和圆圆,那无异于做白日梦。也就不再同他争辩。但这次莲莲妈又觉得张召说话有了好大的进步:以前同自己争辩什么问题,常常是一口一个“老子”,或其他什么脏话作为他的插入语,这次出奇的很,没有一个不堪入耳的词汇,特别是那个“我们的迎春”如何如何,使莲莲妈心里倍觉温暖。迎春就是骆莲莲妈和张召生的那个小儿子。事后,莲莲妈毕竟心里有数,她每月从家庭开支中挤出50元钱,背着张召偷偷汇兑给圆圆,作为她中午在学校的生活费用。

      2000年的那个秋季,骆莲莲和妹妹圆圆在麻石镇中心校读了将近两个月,但由于实在看不下爷爷通过卖鸡蛋和粮食为自己换取生活费的惨淡光景,骆莲莲就撒谎说自己“听不懂课”,让自己停了学。

      骆莲莲停学后就随同婆婆爷爷一起在家里干些农活,比如煮饭洗衣扫地,或是到田间锄草,为旱田禾苗松土施肥,等等,总之只要她能干得下、不太过吃力的杂活,都要帮婆婆爷爷干。

      前面提到过,由于一、三年级的孩子都比较小,翻山越岭七八里路去镇中心校读书引起骆家村群众的普遍怨愤,所以,骆家村小学被撤也就一个学期。

      待2001年春季恢复办学时,莲莲的婆婆爷爷坚决要送她去村小学读书。在二老的印象中,哪怕是女孩子,不送她们多认几个字也是在对自己和死去的儿子犯罪。遗憾的是,停学半年的骆莲莲已经开始厌学了。

      十二

      整个这一年,骆莲莲都是在昏昏乎乎中度过的。

      说来有些蹊跷。骆莲莲所在的班级连同阮秀所教的圆圆他们那个复式班的教学效果都挺差。群众议论纷纷。有分析人士认为,阮秀一个文革时期的高中生究竟学了些啥呢,要不是她的那个书记伯哥,她能教吗?也有人认为,那个阮老师水平还是有的,只是忙乎家里的农活而已……她能有时间精力安下心来教书吗?老公也在起早睡晚地做生意!

      2001年秋,麻石镇党委政府的领导就找向龙校长商量,说是再不能搞复式教学啦,如果再这样下去,肯定就要误一方娃娃的;再说,原来三年级的娃娃又长了一岁,可以到中心校就读了,一年级的学生成了二年级,就让阮老师教一个班好了。几个领导一碰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我们班的八个同学又要跑上街去读书?骆莲莲得到这个消息时刚从田间扯猪草回来。“莲莲儿,你上镇中心校读书一定要专心啊!”爷爷满脸堆笑地告诉她。

      “……”骆莲莲看见爷爷的脸上阡陌纵横,没有作声。

      “咋就不开腔啦?”爷爷有些不耐烦,“读书可是件好事哦。”

      “爷爷……”骆莲莲顿了一下,“我觉得路远了点。”

      “嗬!读个书你就嫌路远?”爷爷不屑一顾,“年纪轻轻就怕走路,还没我这老汉呢?……你看看,我赶场这么走回来还不见喘气哩!”

      骆莲莲不想同爷爷游说,因为她知道,如果直接说不想读书的话是要挨骂的。

      “我都跟你婆婆商量了,你是一定要把初中读完的。至于钱嘛——这个问题你莫心焦——你妈妈不给、我砸锅卖铁也是要送的!……”骆莲莲看见,爷爷说这话时,咬牙切齿,还挥了一下攥紧的右拳。

      老汉下这么大决心要送骆莲莲读书,有他的原因。他是上个世纪解放前夕的高小文化,算得上是那个时代骆家村的知识分子,读书的重要性他有充分的认识。再者,也是最根本的一个原因——就是骆莲莲的成绩曾经很好。

      原来那个姓柳的年轻小伙子,当他接手骆莲莲这个班时班上还有16个学生。柳老师思维敏捷,年富力强,又很有责任心。刚来时雄心勃勃,发誓要在骆家村扎根教育,为这里孩子的成长竭忠尽智。柳老师的热血催开了这16个孩子的智慧之花,仅仅一个学期。班平成绩就由62.5分提高到了81.7分。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柳老师几乎创造了骆家村教育史上的奇迹!骆家村的群众常常感念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把他同阮秀老师一阵比对后,免不了就要叹息一声:“好老师留不住,‘馊秀才’赖着教。”

      那个学期,骆莲莲的学习成绩硬就是直线上升。柳老师刚接手时,第一堂课不是搞自我介绍吹聊斋,而是除考题让学生做,将批改后的考卷交给各位家长。然后就是十天必考,还是将每次批改后的考卷交给家长,让他们在直观的比较中,了解孩子学习成绩的变化。事实就是这样:只要能够认得阿拉伯数字的家长,都必定会认同柳老师把自己的孩子教得成绩如同芝麻开花。骆莲莲的语文数学成绩也就从最初的65分,72分分别上升到期末的93分和98分,名列16名同学之首!音乐测试是现场唱一支歌,骆莲莲以她在收音机学到的《泉水丁冬响》也赢得了第一名,为了鼓励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柳老师给了她100分。

      十三

      经婆婆爷爷软磨硬缠,骆莲莲还是去了镇中心校上学。

      这一年,骆莲莲13岁,可她才上四年级。这么一件事情,就足以让她无地自容。在一个有着五六十名学生的班里,就数她年龄最大,人长得最高。有段时间,她在前面走路,身后总是有奚落的声音:“呵呵,你看你看,这就是我们班的‘珠穆朗玛峰’……”每每这时,她就要捂嘴逃开。

      就在四年级下学期,骆莲莲和五(3)班的一个叫魏明的男生发生了一次打斗。那天中午放学后,同学们都一溜烟地往学生食堂冲,煮熟饭菜的香味诱惑着饥饿的孩子们。按常规,学生就餐都是要排队的,可这天值勤的生活老师偏偏突然家里有了急事,匆匆向学校请假后迅速地离开了。

      生活老师一走,临时安排的人还没到,排列的队伍立马开始变形,男生队列的十多个人马上移位到女生这边人少的队列中来。女生队列变长后,几个调皮男生推搡着,想要快些打饭吃。忽然,骆莲莲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推了一下。

      “是哪个哦,老是有意挤啥呢?”骆莲莲并不明白是谁。

      “你还认不得我吗?”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

      “我不晓得你是哪个……”骆莲莲没有在意,随口也问了一下,“你为啥要推我?我是按先后顺序排队的。”

      “是哪个在推我哟?”骆莲莲接着问。

      “也是我,呵呵。”还是那个声音,不紧不慢。而他的一声笑,说明他不但不为自己的过错负责,而且还足以证明他的行为是有意识的。

      “嗬,你还蛮有理由的哈?!”骆莲莲回转身,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矮墩墩的男生,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哟哟!你看着不认得我嗦?我还晓得你是四年级那个‘珠穆朗玛峰’呢,哈哈!”矮个儿男生大声武气地说着,左手扬过头顶还比了一个高高的手势。

      在场的所有男生都笑了,也有女同学捂了嘴偷笑,憋红了脸。

      “我是吃自己的饭长得这么高的,关你啥事,谁叫你不长高呢?”骆莲莲又羞又窘,却并不示弱。

      又是一阵笑声。

      “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爹死了,是吃野饭长高的……”矮个儿男生恼羞成怒,脏话就骂出来了。

      骆莲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骂她的父母!她脸气得绯红,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嚯地从队列中站出来,两步跨到矮个儿男生面前,探手抓住他的衣领,一耳光就扇了过去。

      “我看你狗东西还骂!”骆莲莲回骂道,紧接着又是一脚踢了过去,踹在了对方肚子上。

      骆莲莲的这一连串的动作用了不到10秒钟,在场的人还都没反应过来。矮个儿男生怎么也没想到骆莲莲会打人,当他捏拳要还击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住手”的喝令!

      原来是值周老师来了。学生食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嘘声和哄笑声连成一片,骆莲莲和矮个儿男生都住了手,乖乖地等待着值周老师的裁判。

      值周老师向当事人双方清问了情况,又向在场的同学应证,得知确是那个叫魏明的矮个儿男生首先惹祸,目的在于卡骆莲莲的位置,想先打饭吃。

      魏明自然是挨了一顿好批。骆莲莲早已食欲全无,她丢下饭碗,回转身匆匆地走出了学生食堂。

      骆莲莲和男生打架的消息不胫而走。班主任在了解情况后不仅没有批评她,而且还表扬了她成功还击了别人的挑衅,是好样的。并质问:在场的学生明明知道自己班上的同学受到别人的有意欺侮,为什么不站出来伸张正义?

      十四

      但这件事还是给了骆莲莲很大的刺激。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受到人家无缘无故的欺侮?爸爸死得早,自己跟婆婆爷爷住,那小子为什么说我是“吃野饭长大”的呢?同学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友好相处呢?!

      自那以后,骆莲莲一改以前对学习无所谓的态度,决心让学习成绩也像自己的身高一样,成为班级的“珠穆朗玛峰”。但事实是,她虽然竭尽全力,却没能使分数也像自己的身高那样成为“最高”,一直徘徊在班级20名左右。这种状况持续到了六年级。

      然而,就在骆莲莲编制着美好的学业梦想的时候,她又遇到了另一件事。

      十五岁这年暑假,对骆莲莲来说可谓刻骨铭心。这本是她告别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秋天,她就该是一名初中生了。

      就在这个暑假,先是从东莞传回消息,说是骆莲莲的妈妈和那个叫张召的人经常打闹。原因很简单,张召太自私了,他挣的钱从来都只用于自己和他的那个迎春儿子;结婚十年来,他没为骆莲莲的妈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还常常为着负担圆圆的生活费耍赖。这么些年来,骆莲莲的妈也算是忍到了极限啦!

      也是奇怪,骆莲莲妈在一个天气闷热的早晨回到了骆莲莲爷爷家。看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媳妇,二老热泪婆娑,而骆莲莲妈对着公婆说起那个叫张召的人语气竟然是那么平静。骆莲莲隐约记得妈妈和张召离婚的前一天晚上同婆婆说了一宿的话,第二天妈妈就和张召去了麻石镇民政办公室协议离婚了,在对着民政工作人员撕毁结婚证时,妈妈还是无声地哭了。

      当妈妈再一次面对公婆时,依然显得是那么平静——是那种似乎什么也不曾经发生的平静。但骆莲莲还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了妈妈和婆婆她们所住的房子里面还是透露了许多重要信息。一切家什的摆放都显得是那么凌乱……在骆莲莲的印象里,婆婆和妈妈以往绝对没有这么“窝囊”,绝对是心情糟糕懒于打理所致。那是多么让骆莲莲陌生和惊讶的场景呀!

      又过了一天妈妈独自一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打工,把妹妹和自己再一次地留给了婆婆爷爷。爷爷在妈妈走后的三四天时间里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一个人喝了一些勾兑的劣质酒,那瓶酒,骆莲莲记得有一回婆婆扭伤了手腕,自己还用棉纱醮酒替她揉搓,现在它又流到了爷爷的胃里浇灌他心灵的又一次伤痛,第五天,爷爷开始说话了,他跟个正常人一样。那瓶酒毕竟太烈,他没能喝光。自那以后谁也再没去碰它,任瓶身在厦屋的一处墙角积满了灰尘……就在这一年冬天,骆莲莲的爷爷脑溢血发作,也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十五

      骆莲莲清楚地记得,爷爷走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灿烂。

      上午,正是上午第三节课。突然学校喇叭“嗡儿嗡儿”振响,紧接着就是一声:“初一(2)班的骆莲莲同学接电话、初一(2)班的骆莲莲同学接电话——!”

      骆莲莲一下子预感到了不妙。她跑步赶到门卫室,嘟嘟嘟嘟的电话仍在急促地响着。她赶紧拿起电话,那头是一阵哽哽咽咽的啜泣声:“莲儿……你、你快点回来!……”声音极为熟悉,是婆婆。来不及向老师请假,骆莲莲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爷爷躺在爸爸曾经躺过的堂屋的那架木版床上,人瘦了好几圈,样子可怕得骆莲莲几乎不能认了。据婆婆讲,前天,爷爷在屋墙边编背篓,是在弯腰捡拾一匹篾条时“软溜”下去的。当时婆婆正在喂猪,发现后立即央隔壁骆清叔叔把爷爷背进屋歇息。但爷爷只能眨巴着眼睛流眼泪,不能说话,而且水米不进。但现在,爷爷眼睛紧闭,气息幽幽。二姑已动了哭声,被人拉开了。

      昨天早上,婆婆就想把莲莲从学校叫回来的,问爷爷:“老头子,你想莲莲儿吗?”爷爷说不出话,一股浊泪夺眶而出。

      “我、我把莲、莲莲给你叫……回来?”婆婆凑到爷爷的耳朵根子,大声地说。

      “……”爷爷挣扎了一下身子,还是说不出一句话,但头摇着。意思是不准叫孙女回来。婆婆能猜准,他不想耽搁孙女的功课。捱到今天,婆婆只好偷偷地给骆莲莲打了电话。

      见到爷爷成了这个样子,骆莲莲口中叫着“爷爷”,一头跪倒在了爷爷床前,“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爷爷微睁了眼,努了努脖颈。他想抬头看孙女,但骆莲莲跪在了他床头下不能看见。显然,爷爷很着急,一颗老泪就流了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进了耳孔,是道亮亮的线痕,如蜗牛爬过一般。

      “莲儿,你,你莫这样……就让你爷爷平静地走,啊?”婆婆泣不成声。还一边劝说骆莲莲,一边抱了一个长方形小木匣子。

      骆莲莲抹一把眼泪,看一眼木匣子,再惊疑地看着婆婆。

      “今天早上你爷爷有些清醒了,就说神龛上面有个木匣子,叫我把拿来。”婆婆告诉骆莲莲,“要我打开点一下究竟有多少……哇,天神!他、他啥时间藏这么多钱在这个木盒里噢!我和你二姑清点了一下,加上那几个硬币,合起来……有一千零八十九块二角钱……平时我还在骂他把编背篓卖菜捉黄鳝的钱用在哪、哪儿了,没想到……”婆婆知道自己错怪了老头子,忍不住又呜呜地哭了。

      骆莲莲如霜打一般,木木地像是在听婆婆讲故事。爷爷是怎么了,咋挣点钱不用于家庭开支呢?!

      骆莲莲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当她打开那个长方形小木匣子,看着那用手工线捆扎的整整齐齐的钱票,她的确是惊呆了!因为她从没看见过这么多的钱,也根本没有想到爷爷会这么做!

      “你爷爷,只,只说了给你和妹妹圆圆今后,后读书急用、用呜呜……”婆婆悲不能已,抱头哭着出了堂屋。

      骆莲莲爬起身,拉着爷爷的手,伏在爷爷胸口,无声地流着眼泪。

      突然,骆莲莲感觉爷爷身子剧烈地一抽动,手往胸口一挥,抓住了骆莲莲的头发,骆莲莲一时不能抬起头,但乜眼看见了爷爷紧闭的嘴唇……只听得“噗”地一声,一汪鲜红的血浆喷出来了。那血浆喷得特别有力,血点十分均匀,像一朵礼花一样在空中散开,一部分就印在了黄漆漆的墙上;一部分又洒下来,落在孙女莲莲儿和他自己的头上,脸上和身上!骆莲莲来不及呼叫和痛哭,她静静地看着爷爷一阵艰难的痉挛后,终于绽出了一个笑,笑慢慢地在脸上凝固了。

      骆莲莲双手托起婆婆递给她的重若千钧的长方形小木匣走出堂门。这时婆婆领着二姑跌跌撞撞地进来了,接着,妹妹圆圆抱着一撂纸也跟了进来。

      “嘣——!嘣——!嘣、叭叭叭叭……”堂屋内炸响了鞭炮,鞭炮中裹挟着婆婆和二姑的悲怆之声。

      而屋外,明丽的阳光分外刺眼。骆莲莲的眼睛睁了几睁,没有睁开。

      十六

      似乎在一晃荡之间,冬季过去,春天来临。

      爷爷牛栏边的那丛蒿草,在一冬三个月都是蔫头蔫脑的,今天竟然擎出了一朵小花。远处的田野里,像晃动小孩子拨浪鼓那样叫声的青蛙隐遁了,传来一阵阵细碎的虫鸣。骆莲莲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宽膀子爷爷,他在生的时候是一刻也没有闲着,不是在田间忙活,就是在堂屋侧边的草坪上编竹篓。爷爷就是这样为自己积攒学费和生活费用的呀……骆莲莲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爷爷,你用的篾片为什么要泡在水里呢?”骆莲连曾不止一次地问道。

      “如果不泡,就会蒸发掉水分,篾片干了就不能用了。”爷爷笑呵呵地说。

      “爷爷,我几时也跟你学编背篓哈?”

      “你又犯傻了……这不是女娃干的事也。”

      “哦。”

      过了一会儿,骆莲莲又问爷爷:“爷爷,一个背篓好多钱呢?相当于好多粮食和鸡蛋的价格呢?”

      “哎,你烦不烦啊?一个学生问这么多和学习无关的问题做啥呀的?你只管跟我把书读好就是了。”

      骆莲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四周看看,不再问了。她不是没有什么问的,而是要问的问题太多了,可是爷爷还在忙,比如她还想接着问“爷爷,你为我和妹妹挣钱读书图我们回报吗”,类似的问题简直太多了。

      十七

      在骆家村,原来不只是有牛、马、狗,不只是有山、河、树木、房屋,还有那么多麻雀一样乱跑乱叫的孩子。

      在众多孩子的眼中,骆莲莲就是一个王,一个大王。不知为什么,这些孩子都对她有一种亲昵和好奇。何况,她天性又是那么朴实。令骆莲莲不解的是,只要和她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都能很快就记住她的名字,可她却往往记不住他们的。

      在小学阶段——准确地说是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骆莲莲经常和大家一起玩一种叫做“冲关救战俘”的游戏。 小伙伴们站在一块阔大的场地上,两队人遥遥相对,各自站成一排,一队人手拉手迎上来,齐齐地应:“开战!”于是游戏开始。两队人你追我赶,往往是跑得快的“俘获”了较慢的六个人。

      两队人一边三个。其中一队人的“首领”喊:“救我‘战俘’!”

      另一队人也喊:“救我‘战俘’!”

      先前的问:“你要谁?”

      另一队人就可以大声点出对方队列中的某人,“我要***!”被点名的人就要急速跑过来用身体冲阵。如果他把这边拉手的队伍冲开了,他就可以不再做“俘虏”从而归队;如果他冲不开,那么他就要继续作为俘虏留在这里了。游戏的胜负决定是,看哪一支队伍的三个人最先冲开对方紧拉着手的队伍。

      骆莲莲人高腿长,跑得快,经常被伙伴们争抢着当“首领”。

      “骆玲,你别站在那里,你到这边来。”她煞有介事地说。

      骆玲听话地站过来了,临末,不忘嘀咕一句:“你叫我,我就不敢不过来。”

      “噢,那也好。”骆莲莲说。

      当骆莲莲做好一切分工的时候,远处伴随着夏风吹动灰尘会跑过来几个小孩儿。

      “你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骆莲莲常常要装模作样地问。然后会很挑剔地认为他们不够分量加入到游戏队伍中来。

      骆莲莲记得,那些日子大家玩得真疯啊。骆莲莲还记得,有那么多回,不同的家长在各自家门前喊各自的孩子回家吃饭。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走的。如果世界允许他们不长大,饭晚一点吃,觉不睡,他们真愿意永远这样呆下去。

      十八

      在早,爷爷婆婆常常在晴好的天气里于门前的场地上晾晒一些粮食,每每叮嘱骆莲莲和妹妹圆圆好好照看,命他们一定得将飞来吃粮食的麻雀轰走。可妹妹总是东张西望的心不在焉,埋怨粮食咋就自己不学会躲避呢?

      过了一会儿,又一群灰羽鸟,白啄飞来,圆圆认得他们不是麻雀,任凭它们跳来跳去,她就看得入了迷,婆婆看见了就嗔骂开了:“我和你爷爷辛辛苦苦把粮食做出来,你们就让这些死雀子把它吃光啦,你两个狗东西还想吃饭不?!”

      “哎,哎——噢嘶!”骆莲莲一边慌乱答道,一边嘴里吆喝着,她真有些舍不得赶走那些素昧平生的小精灵。

      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骆莲莲一个人从邻村回来,穿过广阔的郊野。她站在一处高坡上,看到了坡上坡下奇异的景象:薄暗的天空中,一边是渐渐垂落的橙色的夕阳,一边是冉冉升起的洁白的月亮,云彩在天上凝然不动,树叶在枝柯间轻轻作响。身处这种环境,骆莲莲立刻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忧伤与怀想,她琢磨,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人而建造的,还是人只不过为使世界不寂寞而产生?如果自己有一天死去,这个世界的一切还会继续存在吗?她想应该是存在的。比如她的爸爸已经去世好多年,可是面前的景物不还毫发未损地存在着吗?不过,对爸爸而言,世界是不存在的了,因为爸爸没了。这样想着,骆莲莲就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死去的样子……她果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到他睁开眼睛,身边的事物依旧。啊,可见,只要人死了,世界就什么都没有了。

      骆莲莲感到一阵害怕。她紧紧地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干。那时,骆莲莲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而无奈啊。

      十九

      如今,爷爷也死了。爷爷的死,使这个家一下子更加空荡了。同时也使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五六岁!

      爷爷弥留之际口吐鲜血的情景让骆莲莲震惊。听婆婆讲过,爷爷年轻时一表人才,又在那个年代很吃香的供销合作社工作,因此三朋四友多,应酬也多,喝酒的嗜好就培养起来。或许那个时候经常超量为他老来的生活埋下了病根……婆婆说,自从爷爷被“下放”回农村后,他的那些当年的“铁哥们儿”就一个个地疏远了他。

      爷爷回乡做了一个老实农民,守着他的老婆孩子度过艰难的人生岁月,早年那个能说会道、潇洒倜傥的爷爷被现实生活在一天天地改变。他早出晚归,沉默寡言。 骆莲莲怎么也想不明白,可怜一生的爷爷为什么死时如此倍受折磨与煎熬……骆莲莲想,或许爷爷就应该这样死的,不是吗?他正是从另一角度诠释他对“呕心沥血”的理解!

      骆莲莲把爷爷为她和妹妹积攒的那一千零八十九块二角钱连同那个木匣子原封不动的交还给了婆婆。然后作了一个果断的决定:放弃读书!

      所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厌学。她觉得如果用爷爷为她积攒的这笔钱读书,不但杯水车薪,而且心有不安,因为婆婆也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而且多病。她决心外出打工,挣钱送妹妹圆圆读书,也让婆婆开心度余生。但骆莲莲什么时候才能挣到足够多的钱呢?

      二十

      这是一个美丽繁华的南方大都市。

      在这里,骆莲莲第一次见到了城市那么多五彩的霓虹灯。安徒生的童话世界全都铺展在这个美丽繁华的南方大都市!

      她看到了这个南方大都市暴雨之后的洪水,仅仅过了两天,就在广阔的河床上静静地流淌着,就像是一片透明的风一样,吹动上面浮游的鸭群。她还看到了沿街游走的哈巴狗……这时,她想起了乡间的小路上,那些过往的小伙伴,那些早晚上、放学的同学,那些熟悉的乡音。

      眼前,天那么高,那么蓝,地面如此旷远阔大,中间的那些城市的景象,被那些智慧的建筑设计师布置得是如此合理。

      可是骆莲莲怎么也弄不明白,她白天看到过的一些景物,在经过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发现重新富于变化和生机。比如,薄雾在上午十点钟时还在笼罩着大地,与昨天同一时间的明媚阳光却截然迥异。

      临走那天,婆婆平静地把她送到乡里的客运站。从村里到乡里的七八里路,沿途都有汗流浃背地劳作的乡邻。正是“大战红五月”的农忙时节,勤劳的耕牛和农民都下水田干活了……骆莲莲常常想起耕牛犁动水田时的从容模样。

      在这个繁华美丽的南方大都市,骆莲莲第一晚就做了一个梦:“一个男子领她抓知了,烧苞米棒子,烤麻雀,还领他漫山遍野地转悠。在梦里,那男子领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他们出了一身的臭汗。在梦里,骆莲莲告诉男子,怎么路越走越远呢,还没到头吗?那男子就笑了,说你吃不了苦你坐小车吧,那样到达目的地快得多!”在梦里,男子脸面模糊,骆莲莲判断,那男子像爸爸,也像爷爷。

      这一年,骆莲莲刚满十六岁。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有我陪伴你

        本文链接:https://www.wenyunfang.com/xiaoshuo/rensheng/237749.html

        赞一下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文韵坊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

        精彩推荐

          阅读记录

            关注文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