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红豆出生时,顾浅已经在另一个国度开始新生活了。很难想象,当她下决心要抛下这一切,投入下一段人生时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与心情,尽管这些不是她,或任何人可以决定的。之前就问过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有天堂,或者地狱这一说?她什么都还没说,满眼已给出了笃定的答案。我想笑,一个高材生怎么会有这么神化而迷信的想法?她说,这真的不是迷信。
都还是单身的时候我们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得了不治之症,第一反应是想方设法离开了相爱数年的男友,与病魔斗争了好多年之后,最终遗憾离去。她哭着鼻子说,女主角太善良了她肯定会去天堂的。我说,这只是个电影而已,假的!她用冰凉的手心捂住哭得通红鼻子情难自控地摇头。天堂是什么样的没人知道,而地狱又是如何也没人想知道。要说最使我相信的一次应该就是送她离开的那一天。那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我经过她身旁时,特别笃定地说了一句:你是去天堂了吧。一转眼,人间也已经有好几年没再下过那么大的雨了。
昨晚半夜醒来刷朋友圈,刷到了李建明五分钟前刚发出的一条信息。是一张在医院产房的照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小宝贝。欢迎你来到我们家!这是又生了?我啥也没顾上,一个电话直接拨了过去。李建明只喂了一声,我就听出他现在是有多喜悦。他大概也以为这么晚我打这通电话是为了恭喜他的,那好吧,我轻咳一声:恭喜你了,又得一子!我当然明白接下来,他肯定要跟我寒暄一番,再说说孩子和孩子妈的情况。所以我不得不抢先抛出打电话来的重点:你们这会儿都在医院,那红豆呢?今天是周日,应该是要接回家的吧?他声音迟疑了一会儿,应该是从兴奋之中刚被我叫醒过来。啊……红豆,在呢……她这会儿在幼儿园呢,有全托老师照顾,没事,很安全……我似乎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大男人每天忙完工作,回家再忙着照顾孕妇和孩子,的确是顾不过来。这会儿又来个小的,哪怕不是故意的,肯定也顾不了大的了。但是我好像对他这种见异思迁的行为,还是没能完全忍住。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要是真的忙不开,带不了红豆可以告诉我啊,我去接她回家。这么小的孩子就送去全托,她肯定盼着周末被接回家,你把她总扔那儿多可怜啊!在顾浅生命漫长又短暂的三十年里,她一直都是一个始终保持体面的人。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很优秀,但也知道她并不差。只可惜英年早逝,明明晓得身患重病,却偏偏硬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临走前反复拜托了我好多次,说将来红豆就是你的干女儿,你有时间替我多陪陪她。是啊,我得加倍完成我姐们留下来的重托,毕竟红豆是这世上,让我感到唯一还能与她有关联的事情了。我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孕妇的召唤还有孩子的哭声,李建明来不及解释什么,只得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儿太……太忙了……我挂了电话,哼唧一声,不知道是到了什么时候蒙头睡去。
而使我烦躁哼唧的,也不止这一件事,话说周晓也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住了。还不都是这倒霉双十一给闹的,电商疯狂也就够了,他一个教小提琴的也跟着瞎起哄,天天学人家网红主播忙直播卖货。我说,周晓你好歹也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租工作室是给你教学生上课的,不是让你想一出是一出改成直播间的。这不简直胡闹吗!人家可不服气了:这怎么能是胡闹呢?你个年纪轻轻的,怎么能不懂线上营销呢?现在直播卖货多热啊,你瞧瞧抖音、快手、淘宝各种平台哪个不直播。我卖课程是资源再利用,又没有任何物流成本,无非是多花些时间录制。这叫紧跟时代潮流,永不落后。再说我这儿还有丽萨帮忙布置设计,没你想的那样复杂。你是永不落后了,但是你真以为直播卖货就是吆喝几声那么容易?别瞎扯了,当初开工作室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说,教学生拉琴是为了培养更多热爱音乐的孩子,一定要把优美又动听的种子种在学生心中。如果用高雅艺术换取金钱买卖,那就是淹没了对艺术的初心。我真纳闷了,怎么来了个丽萨你这初心就波动了?那么一个佛系艺术家这会儿居然要追赶潮流弄得一身铜臭味。
还有两天就是双十一了,你记得多拉点人来我直播间冲人气啊!天还没完全亮,我已经完全被周晓的电话给吵醒了。
敢问除了你的学生和家长谁还会特地刷到你这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周晓,你到底怎么想的?还回不回家了?你再不回来,我看你索性把东西打包去你那所谓的直播间吧,天天播,天天吼,课也别上了,彻底改直播课多好!“粉丝”让你拉什么你就拉什么,看你能撑多久。
我忙完这几天就回,你得让我尝试尝试新的东西。我和丽萨这么绞尽脑汁想办法,还不是为了我们两个将来打算吗,你难道真的想让我在出租屋里娶你?我想冷笑,又忍住了。
我真不理解周晓的想法,我从没说过跟他在一起,是为了等他赚钱让我过上好日子。到现在我都很怀念,那一年在落地窗外看到他挺拔着身姿,眼睛微闭,嘴角上扬立在细雨之中拉了一曲《爱的礼赞》。虽然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也早已不是风度翩翩青年,但只要听到他一拉起琴来,我便会油然而生觉得有些人或许会因为某种闪光点是永远不会老去的。而时过境迁,当初那个温文尔雅的周晓不知觉中竟然也变得油腻起来。
二
周五,我提前联系了李建明,通报他这周末我去接红豆回家住。李建明直传来“呼哧呼哧”喘息,像是奔跑在街上。问他怎么回事?他忙着说,是在赶去超市的路上给孩子买尿不湿之类的物品。这不是应该早几个月提前准备的吗,怎么会忙成这样措手不及?电话那头有了熙攘,应该是进超市了。开始是准备了一些,却没料到孩子一天能尿十回八回,备下的十包尿不湿压根不够,所以现在才搞得十里慌张。也是,生红豆的时候,顾浅从怀孕两个多月就开始筹备孩子出生之后需要用的东西了,光奶瓶就买了七八个,更别提囤尿不湿这些必备的日常用品了。不能说他是完全虚情假意,但听起来也像是很敷衍的客套话。谢谢你啊,真不好意思我的孩子还给你添了麻烦……红豆过去不会影响你和周晓吧?我应了声没事就挂断了电话。
红豆向来很乖,四五岁的年龄不哭不闹,不要玩具和电子产品,还总冒出几句小大人的话。唉,真是个没妈的孩子。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干妈,又麻烦你来接我了。真是个机灵鬼,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干妈想你了,所以就主动跟你爸爸申请来接你回去过周末啦!我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红豆晚上喜欢搂着我睡,她说我身上有妈妈的味道。我问她:那你还记得妈妈是长什么样子的吗?她眼巴巴望着我摇头。我把她搂进怀里,抚慰说,没关系,干妈就是你的妈妈。红豆好乖,我们睡觉吧,然后就可以做个好梦。半夜十二点半左右,枕边手机陡然震动,我迷迷糊糊,以为是李建明忙完了才想起还有个女儿寄宿在别人家,一抬手居然是周晓打来的。
干嘛?都几点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睡?我跟你说啊,我明晚八点开播,你抓紧给我拉人进来知道吗?买不买无所谓,但是人气必须要做上去。你一定要想办法拉人进来。
好啦好啦!你有完没完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们都睡觉了,半夜三更的……
什什么?你们……谁啊?谁在我们家睡觉?
红豆!红豆在我们家呢!我特不耐烦。
哦哦,那你们睡吧,睡吧!记得明天拉人进直播间啊……
周老师,早点睡吧,明早我们还得试播一遍呢。听到这小尖嗓子,我在这头“啪”一下摔了手机。
可是不管怎么样,第二天我确实帮周晓吆喝了几声,替他把直播预告转发了几个群。然后,这事就跟我没太大关系了。周晓本来也不是这样的,当初我就看着他为人踏实稳重,掀不起大风大浪,才会对他有了倾慕之意。现在怎么会搞得“疯疯癫癫”的?中午我问红豆想吃点什么?我说,干妈带你去吃牛排好不好?她坐在地毯上看动画片,然后对着我摇摇头。我又问,那吃肯德基?她还是摇头,我无奈地问,那你想吃什么?小家伙想了半天支吾着说:我不想出去吃,爸爸每次来接我都是在外面吃了饭,就把我又送回幼儿园了。她忽闪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小声“央求”说道,我今天能不能在家吃,明天再去幼儿园?孩子说的一脸波澜不惊,而我心里却像是被灌了几盆醋一样酸楚。顾浅上大学时就有省吃俭用的本能,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我时常责备她,干嘛对自己这么勤俭节约,吃好吃坏,总得吃饱才算吧。她也总一脸不以为然的说,没事,我刚好可以减肥。嫁给李建明之后,以为她能过上像样点的日子,但不想终究没能逃得掉厄运的魔掌。
我到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第一次带着周晓去见顾浅的场景。她说,总体印象还行,就是感觉没你说得那么好!我问哪儿不好?她掰着指头数,首先年龄大了点,其次是搞艺术的,工作不太稳定。再有……你真的觉得他是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吗?最后一问确实也让我有点反应迟缓。可我还是逞了强说,我觉得也还好啦,爱多少这种事是计较不起来的,再说本来也是我先喜欢人家的,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细节了。跟周晓在一起后,我真的确定这是最接近理想生活的状态,再强悍的好胜心也会因为得到爱人的青睐而感到知足。周晓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男人,顾家,懂得照顾女朋友的感受,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大包大揽接过去解决。唯一缺少的是有一份稳定工作,多少年前从原来的中学辞了职就没再有一份固定的职业。我们去逛街,正巧经过新街口附近一家正在转让的店铺,地方不大,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平方,不过位置还算不错。在一条不是很长的巷子里,周边的店也都不是很大,有些闹中取静的感觉。他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眼神和脑袋里貌似在有心记转让店铺的联系电话。我说这地儿挺不错,回去联系一下吧,用来做一间工作室是可以的。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这事就算敲定了。我以为所谓真正爱一个人,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去为他做到想做的事情。因为我心里清楚,虽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实则我是在为满足自己做事。那时候,我多希望我的爱只可以单纯到热爱啊。
我一早就明白周晓是有才气的,工作室经营得很顺利,招收来的学生每月都在增加。周晓在工作室成立之后,每晚忙得再累也会赶回来给我做饭。他从里到外尽是用不完的热情和活力,一点也不像快四十岁的中年大叔,反倒颇有创业青年使不完的冲劲。
他说:这还不是有你那么大的支持,为了我,你也真是把自己家底挖空了。
我说:我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这么敢放手一搏,就不怕输吗?
我盯着他眼睛说:顾浅说我下决心告白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我跟顾浅反复讨论过,我和周晓未来的走向,可结果总是不了了之。想结婚吗?当然想,有时天真到甚至连做梦都想嫁给他。顾浅倒也不怕打击我:可他未必想娶你。太有才的男人可不好征服。我无奈笑笑,没心没肺地认为,这年头谁还把结婚当回事,在一起开心一天是一天,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何必为没发生的事情发愁。直到今年,周晓学会开直播,才让我又一次清醒发现,一眨眼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三
周日晚点时候,李建明才想起给我打来了电话,他以为我已经把红豆送回了幼儿园。此时我正在厨房忙着给孩子蒸蛋,歪头夹住手机说:今天才周日啊,我明早送她去也来得及。李建明在二胎哇哇哭声中又是一顿抱歉寒暄。正当这时,红豆一边小跑,一边对我欢喜叫到:干妈干妈,我周晓叔叔回来了。他脱下外套一把过来抱起孩子挑逗说,不是周晓叔叔,你要叫干爸知道吗?红豆直点头改口叫干爸!实话说,我很享受今晚的氛围感,真像是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吃晚饭。
我问,昨天直播顺利吗?
哼哈,我就知道你昨天没去看我直播。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可我在群里转发了呀,而且都是关系不错的熟人群,多多少少也会有人去捧场的吧。
没关系,没关系。他笑着摆手。反正有丽萨帮着操作,到底是二十几岁的小孩,她在这方面确实是一把好手。不止昨天,前几次试播她都拉了百十号人进来了。
直播就这么让你感兴趣吗?周晓,你能不能就本本分分上课呀?丽萨这小孩瞎出什么主意……
丽萨是工作室成立一年之后招进来的,最早说好只是周末来做兼职,负责帮周晓整理教案和家长沟通课时安排。后来不知怎的,兼职变成了全职,周晓说学生越来越多,也不止是周末开课,有的为了参加艺考平日里晚上八九点都能赶来补课。我觉得这些事我也可以赶去帮忙做了,何必多花钱请人做呢。周晓听我这么说,嗨一声笑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帮忙就做了的事。他说他需要有个人固定帮他打理这些事,他想借着这股子劲把工作室做大,做强。丽萨一个九零后的毛孩子,心比天高的个性,在你这小庙里能做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是真不相信她会因为单纯地喜欢音乐,心甘情愿在你这儿打杂?要是顾浅还在,她或许会一语道破真相:也许人家也跟你当年一样,是喜欢拉小提琴的周晓呢!
一晚上我都没再与周晓说话,红豆倒是缠着他玩了好久。
半夜,还亮着最后一盏落地灯,红豆在我们房间睡着了。我搜出一瓶好多年前的红酒,坐在地上给我们两人倒上。他洗完澡出来想去休息。我把其中一杯递给他,说,坐会儿吧。他有些怀疑般望着我,我确定地朝他点点头。他将我揽进怀里,我也习惯性贴近他的温度。一切都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在改变。我想起顾浅说过,其实很多发生或改变,都是从别人那里开始的。你之所以没有发觉,是因为你不想动。你不想,所以只有傻傻地留在原地打转。
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前几分钟还艳阳高照,没过多久就大雨倾盆地往下落。那天,你站在阳光房里拉《爱的礼赞》,我就在想这人怎么这么有朝气。只是在门前听了一小会儿,我就觉得很美好了。
我们轻轻碰杯,假装怕吵醒红豆。哈,那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情绪有点低落说,那天,其实我心情挺糟糕的。也不止是那一天,应该是那段时间都很背,失业、失恋、失落,所有窘态像约好了似的来找我。霉运当头的日子,简直了。
那你为什么后来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很清楚这个问题问得很唐突,但事已至此,我实在没忍住。后来我明白,如果那天我没有问出这句话。也许,可能,我们还能继续像这个晚上一样带着红豆回来吃饭,哄她睡觉。也可能,我还可以继续糊涂着爱他,并等着他有一天真就娶了我。而未来却是我们都将就不起的。他没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只是说当初的决定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能说彼此相遇得恰逢其时。那一晚,真是怎么喝也喝不醉。我无数次清醒回忆起,这八年的点点滴滴,还有大部分是连他都不知道的。
《爱的礼赞》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他就出现过。也是那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在一家琴行里选琴,刚巧暑假我在那儿打工,他忘了那次是我接待了他,他肯定也不记得那之后的约定。后来,我也悄悄抄下他当时留在购买清单上的号码,期待有一天能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联系他,但我没有。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当初出于礼貌地答应我,如果喜欢听小提琴演奏可以随时联系他。我当然明白这么说喜欢上一个人的理由有点简单,或肤浅。可很多时候喜欢不就是一闪念的欲望吗?后来,我始终攥着那一串电话号码没有拨出。以为随时间推移,念头的更替他迟早会从记忆里退出。但机会总是在转角出现了。顾浅觉得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她说城市就那么大,遇见个人并不算是太有缘分的巧合,何况你又总爱往有小提琴的地方钻。而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他,我一直认为周晓是我这辈子该遇见的人。顾浅说的对,从我跟他告白开始,我就已经输了。输就输了吧,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说:你确定丽萨是你想要找的人吗?
他沉默。然后恍恍惚惚点头说:她能懂我想要什么,而且……配合也算默契。
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那晚睡在沙发。第二天,他收拾好行李回了工作室,客厅茶几上留下了一张银行卡。我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那张卡,是我当时给他办工作室的卡。
我带着红豆出门时,也是早晨七八点,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她躲在我身后,拉扯我的衣角,哆嗦着说:干妈,下了好大的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