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最后一滴春雨坠入青苔时,檐角的紫藤忽然醒了过来。那藤蔓原是灰扑扑的枯枝,此刻却像被谁点了把火,噼里啪啦地窜出嫩青的芽,仿佛要顺着老墙的皱纹爬到云里去。
河水比冬天胖了三寸,粼粼波光里浮着半融的桃瓣。穿蓝布衫的老船工摇橹经过,竹篙一撑,搅碎了整条河的胭脂。岸边的垂杨柳总爱把影子往水里藏,偏被调皮的东风掀了绿纱帘,露出新梳的鹅黄辫梢。有姑娘蹲在青石板上捶衣,棒槌声惊起白鹭,翅膀掠过的地方,空气里尽是槐花蜜的甜香。
城西的樱园落了一场粉雪。枝头的花瓣太娇气,风一逗就簌簌地笑,落在青砖小径上铺成软毯。穿校服的少年们抱着书匆匆走过,忽然被斜逸的花枝勾住衣角,碎玉似的花瓣便缀在肩头,染得眉目都温柔起来。老茶馆的竹帘后飘出评弹声,琵琶弦颤巍巍地挑破水汽,惊醒了案头沉睡的水仙。
最妙是雨后初晴的黄昏。西天烧起橘红色的晚霞,像打翻的胭脂盒漫过山脊。放风筝的老人松开麻线,纸鸢驮着最后一缕暮光,跌进炊烟织就的网。谁家厨房飘来艾草香,蒸笼揭开时腾起白雾,笼着窗边垂髫小儿偷吃青团的笑。夜风卷过海棠树梢,带落几星花瓣,轻轻叩在晚归人的肩上,仿佛四月在耳畔说:且慢些走,替我看看巷口的月亮。
这光景总让我想起母亲绣的绸帕——针脚细密地锁着春色,稍不留神,就有蝴蝶从牡丹丛里扑出来。卖花阿婆的竹篮里,栀子还裹着青叶,香气却已浸透半条街。穿堂风掠过弄堂,把晾晒的蓝印花布吹成波浪,布角绣着的并蒂莲忽隐忽现,恍若某个前世未了的诺言。
人间四月最是贪心,把三月的料峭和五月的秾艳都揉进怀里。它让新燕在电线上谱曲,教蜗牛在篱笆作画,连石缝里钻出的野草都挺着嫩腰,要往阳光里讨个说法。暮色四合时,卖麦芽糖的小贩敲着铜锣走远,余音漫过青瓦白墙,惊落紫藤架上一串露珠,叮咚一声,敲碎了满地月光。
我总在这样的夜里推开木窗,看银河垂落成檐角风铃。四月的呼吸缠着草木生长,连星星都染了三分草色。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像一根银线划过旷野,缝补着春天与夏天的裂痕。而此刻的江南,正在烟雨里酿一坛青梅酒,等五月来启封时,醉倒整个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