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乡。当时,中国的文学园地经过了一番狂风暴雨的横扫后,渐渐现出雨后天晴的好景象。一些往年的小说又陆续面见读者了,长篇小说《艳阳天》就是当时一部抢手的文学作品。一天,我上县城去卖杨桃,卖完后,顺便逛逛新华书店,看一看书。远远就看到许多人在抢着买一本厚厚的书,近前一看,是长篇小说《艳阳天》。这是好不容易看到的小说,我把口袋里装着的当天卖杨桃的几块钱全掏了出来,买了第一集。
那时候,想看小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父母亲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斗大的字父亲认识了两三筐,会写名字记记数;母亲就像临高俗语所说只知道“黑黑是字,白白是纸”,看到扁担立在墙边也不知道是个“1”字。家里只有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旧课本和旧作业本,其他的书一本也没有。我看的小说是初中高中时从同学那里偷偷借过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四大名著”,或者是与同学传阅“小人书”(连环画)。这次能买到一本厚厚的小说,心里那个高兴劲无以言表。《艳阳天》一到手,我就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艳阳天》写的是农村故事,我作为一个农村孩子,看着看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艳阳天》的写作手法很独特,叙述描写很细腻,故事慢慢展开,讲述一天的故事,花了厚厚的一叠页数。从早到晚的一天时间里,东山坞的萧长春、马之悅、焦淑红、弯弯绕等几个主要人物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各种表现、各种交往、各种言语相互交织表现;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描写,把农村的场景、时代风貌写得淋漓尽致,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让人看了,感觉如沐春风,如喝甘泉,过瘾极了。看着看着,越来越感觉就像写我们农村身边的事。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看完第二遍时,我心中竟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小说要是可以这样写的话,我也想试一下。
我的文学梦,就在这样的情境下萌生了。其实,过去高中读书时,我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一点点小说创作的冲动。因为,那时候,好几次从报纸上看到这方面的新闻:一些高中生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后,竟写出一部长篇或中篇小说,成为了作家,写的都是各自身边农村的事。当时看到这些新闻后,心里总是痒痒的,直到把《艳阳天》第一卷看了两遍后,就觉得我也可以写一下看看。
说干就干,我把跃跃欲试的心态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凭着中学时作文写得不错,老师经常拿来当范文在班上讲解的写作底子,我把我身边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天没亮,生产队长拿着铁皮喇叭在村巷里派工;春天里,人们在一会儿阳光明媚一会儿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播种插秧;赤日炎炎时分,乡亲们忙着赶在雷雨前抢收稻子浑身汗水淋漓;还有傍晚时分家乡老井边的朗朗笑声,夜光下晒谷场里乡亲们大摆龙门阵的喜悦场面,夏收完成后全生产队社员们宰鸭杀猪庆祝“收䥥”喝酒大快朵颐的快乐时光……
初次下水到底还是呛了水。写了大半年时间,我真的写了厚厚的一本子,约有一两万字。我高兴地回过头来把所写的文字再读一遍,和人家《艳阳天》比一比。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哪里是什么“小说”,其实就是流水账!只是把农村的人和事作了记录而已。人家小说是围绕着主题展开故事,各种人物的动作、语言都带着各自的特点,通过人物的动作和语言展示人物形象,推动故事一步步向前发展。而我所写的只是乡下发生的一幅幅生活场景,勉强凑成的故事枯燥无味,人物的动作、人物的语言、叙述语言干巴巴的,都是临高地方“特色”。如此这般,我一下子懵住了。我不死心,又对照着小说,从头到尾修改一遍,结果,还是连我自己都通不过。我的文学创作热情犹如春天里遇上春寒料峭,从春光明媚变成天寒地冻。我不死心,又写了一阵子,还是不行。无奈,我只好自我安慰:万事开头难,也许是自己肚子里的文学积累还不够吧,好,先多读书多看报多积累吧,到哪一天再尝试一下。
我无可奈何地放下写小说的念头,认认真真地看书看报,试图从中找到写作的什么诀窍。当时,读书看报的环境不断改善,书店里,小说散文书籍越来越多,我买了《飞雪迎春》《江畔朝阳》等好些反映当时生活的小说。我们生产队历来是先进生产队,一直都订着人民日报、南方日报和海南日报。一有空,我要不是捧着小说读,要不是在生产队队部翻看报纸。
我读书看报的着迷劲吓坏了我父亲,他一个劲地劝阻,说是在生产队劳动,好好地干活挣工分就行,还天天看什么书?其实,他是怕我读书入迷变成个书痴,读书把人读坏了。在父亲看来,只要孩子老老实实健健康康过日子就行,就没指望孩子读书能读出个什么名堂来,十里八乡人家那么多孩子读高中回村里,还不是老实干活挣工分!
我告诉父亲,读书看报只是我的爱好,我随随便便读着玩看着玩而已,该吃饭还吃饭,该干活还干活,不会出什么事。父亲半信半疑,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的孩子喜欢看书看报呢?父亲只好嘱咐我随便看看过瘾就行,别太入迷。
后来,大队让我到大队农场去当会计,农场里上百名海口市下来的知识青年带来的小说,让我好好地过了一把读书瘾。又过了两年,村小学要从三年级扩大到五年级,队长看到我要不是读要不是写的,肚子里墨水可能多一点,像个读书人,适合当老师,就让我回来担任村小学五年级语文老师。这次,我父亲看到我读书的用处,才高兴地放心了,至少,当个民办教师风打不着雨淋不着,就算只拿工分,但在当时的农村里,也算是件好差事了。
我参加高考让父亲更高兴。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恢复高考喜讯传来,全国各地,一片沸腾。当时时间特紧,复习两三个月就要开考。我没办法丢下学生到公社中学去听辅导,只好一边上课一边复习。回乡好几年,高中的数理化知识几乎忘光了,我只能凭着一点点的文科基础报考中专。考场里,当看到《雷锋叔叔又回来了》的作文题时,我就放心了,只稍微想一下就动笔,考得了好分数,上了录取分数线,可惜没被录取。第二年再考,上了省中专线,却阴差阳错被录取到地区线的师范学校。就算这样,父亲还是扬眉吐气了一回,他知道读书看报的用处了,这么多从学校回乡务农的年轻人,有几个能考上呢?
我上中师读的是英语专业,读着读着,年纪大了,又没有英语基础,真是够费劲。一九八零年毕业当起了初中英语老师后,我老是想我的语文、我的文学创作。于是,一九八二年,我就参加中文大专函授,一九八九年又考上海南教育学院中文本科在职进修,两次的读书机会让我接受了系统的中文专业学习,形成了较扎实的中文专业功底。
还记得,我踏上文学之路的第一小步。在海南教育学院参加中文本科在职进修期间,我心无旁骛,埋头学业,经常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各种各样的好多篇散文,向许多刊物投稿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毫不气馁,始终倔强地边读书看报边爬格子。
一天,我看到海南日报“椰风”副刊上登载的一篇文学作品,题目叫《xxxxxx印象》,内容是作者对某地前后的不同见闻,主题是赞颂改革开放带来的种种新变化。这篇文章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记忆,我越想越觉得心里豁然开朗:我当过好几年老师的南宝小镇不是如此变化吗?一个偏僻边远的革命老区小镇,生活着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自动买票看电影的纯朴人们;一个规模不大的南宝中学,校园里那些友好相处的师生,校园里那一片片蓊郁的苦楝树下,我曾经收获了友情和爱情;改革开放春风吹过,小镇的面貌日新月异……不期而遇的创作灵感犹如电光火石,我只觉眼前为之一亮。于是,我提笔写下了《小镇印象》一文,向海南日报文艺部投稿。
文章寄出后,我既有些期待又觉得无所谓,投稿石沉大海的经历又不是一次两次,谁知道这次能不能被编辑看中呢?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们几位同学正在宿舍里看书,忽然,儋州籍的吴同学拿着一份当天的海南日报进来,大声说:“唐凯同学的文章在海南日报发表了!”听到这话,同学们都抢着看报纸,纷纷向我表示祝贺,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当时,我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谢天谢地,我的文章终于变成铅字出现在报纸上了!我一时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形成了一句话:“今晚我请客,好好庆祝一番!”学校的中文系主任郭老师,在学校中文专业的大专班、本科班上也好一阵让同学们分享我的文章,让我风光一时。郭老师亲切地鼓励我,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后来又在海南日报上先后发表了《高高的椰子树》《儋州石匠》《港汉》等好几篇散文。
中文本科“学成”归来,我“转行”当高中语文老师,还担任学校(临高二中)的学生文学社团“江花文学社”的指导老师,办起了《江花报》,带领学生们在文学的小河里蹚水玩。这期间,我又在海南日报和其他刊物上发表了多篇文学作品,玩文学让我玩得心花怒放。
更可喜的是,我玩文学的一点点成果让县里有关领导看中,领导多次让我“高升”到一个又一个更能发挥我的才能的工作岗位。我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在各个岗位上,写过一篇又一篇总结报告,发过一篇又一篇新闻作品,整过一篇又一篇地方文化研究文章,弄出一个又一个省级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获得过一次又一次的荣誉。真是忙得焦头烂额,玩得不亦乐乎,直到退休。太有趣了!
退休后,玩文学更起劲了。当时,凭着对文学的热爱,我在文友陈老师的引导下进入《冬歌文苑》群,与天南地北四面八方的文友切磋文学。《冬歌文苑》群里就像“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花,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好不热闹!我时时乐在其中,天天乐趣无穷,文学越玩越上瘾,文学写作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一时间,在《冬歌文苑》上发表作品,让我高兴,又在许多纸质媒体上发表作品,让我激动,文学越玩越得心应手。玩着,玩着,前不久,玩成了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一天喝茶时,一位朋友戏谑地打趣说我多年潜心“修炼”,如今终于“修成正果”,言罢,我们相视一笑,我笑得很开心。
我真的要好好感谢文学。我对文学的执着追求,虽然没有古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痴迷经历,但也曾有为选择恰当的字词句段落和开头结尾而冥思苦想挖空心思的不懈推敲;曾有“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仿偟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坚守,更有“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喜悦。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在人生舞台上腾挪跳跃干出一番事业,但就像家乡临高俗语所说的“什么虫蛀什么材”一样,我就适合玩文学这一行。文学路上,我痛着并快乐着。文学之路,一路走来,我心满意足矣。
202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