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田野失踪了，父亲找了半天，才在离村子三四公里远的地找到。父亲把我送到河边放牛，让我记住从这条棉地穿过去。坐在脚踏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穿行在棉行间，脚尖不小心碰到棉枝，抖动了藏着的露珠，层层叠叠的枝苔，淡黄的花已经打开。老觉得花儿在笑，一朵先笑，接着一朵、再一朵，然后千朵万朵跟着笑起来，笑得花枝招展，朝阳也开始笑了。
我只顾看花，并无向外张望。父亲使劲踩脚踏车，在绿葱葱的叶海中畅游。所过之处，枝花拥挤。七月的初晨，露出一道白光，逐渐伸长，洒在花瓣上暖暖的，照亮了每一株绿棉。有的开了两三朵，有的开了一朵。许多快活的花，在晨光照耀的绿丛中飞舞，花瓣大得出奇，有乳白的，有淡黄的;有的在侧枝，有的在枝顶朝天开着。薄如蝉翼的花瓣，在空中颤抖着翅膀。
太阳高照，密集的树林缀上绿叶，直到挡住一群蝴蝶，扑向绿棉忽上忽下，再也找不到一朵花笑了。要回家时，淡黄花朵的小道找不到了。不确定，眼前被绿葱葱淹没，是曾穿过的那片棉田吗?于是迷路了。
拔开枝丛，枝骨相互穿插，猜不透蕾苞里面是什么。脚刚着地就深陷泥泞，一片才泌过水的棉田，行间潮气未退，田埂也淹没在绿棉中，更何况脚踏车通行的道，没有走上几百遍，怎么能成为自己脚下的路呢?有喊声传来。望着那个弓腰的身影，在海洋般的绿叶中移动。田野注满阳光，我举起手向天空挥动，以这样的方式辨认。鸟儿从树枝落下，细数棉枝挺拔的过程，不会赞美，抖动的羽毛和歌声没有停止。
父母常常把棉花挂在嘴边，因为已构成了生活。不论我们去哪里远行，不用回头，棉花将阳光反射到后背，凹进了父母的褶皱。常对远客说，我的生命来自孔雀河岸，继承了棉花的低矮。父母二十出头，带着祖辈的期许，扎根戈壁绿洲，与天山雪水为伴。这是我生而就带来的历史，是我生而就有的审美。
棉花的花是云朵丢失的春。一朵由浅到深完成跨色，容不得你眨眼。偶尔天空阴沉，你将看到一棵棉上不同色的花，乳白渐变浅黄，再慢慢变浅粉、粉红，直至变成紫红。脆弱的花粉，经不起日晒，更经不起雨露的浸泡。盛花期，静静地开，默默地变，悄悄地落。深处其间，棉花的花本无香。
棉果坐在枝苔，一点不含蓄，开始吐露真言。就是所说的“花见花，四十八。”枝顶还在现花蕾，有的果还青，有的枝苔吐白絮。秋阳忍不住烘焙，绷紧的棉桃“嘭”地张开，毛绒绒、软绵绵，青枝绿叶又飘出朵朵胖如雪的花。唐代诗人王之涣有写《咏棉花》一首：“棉花朵朵雪盈枝，含羞半掩花枝低。背立翠竹听新雨，温存柔蕊似春回。天寒地冻雪愈寒，谁将锦被暖身躯。唯有心中爱棉花，柔朵拟人伴岁华。”时隔千年，棉花的画像依旧。秋高气爽，软软的阳光擦着身体，一朵一朵跳进母亲的掌心。
我喜欢棉花，是田野的底色，相信走到季节面前是光芒的，包括牵着的岁月。愿意与棉花在相遇的路上奔波，以此耗尽一生。天边，山顶永远种植积雪，阻挡不了棉花的白，只有冷暖的距离。近处，田野安好，驻足花见花开，一起向暖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