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野草来说,庄稼其实是外来户。这片土地尚未被开垦之前,是无边无际的荒滩,挤满了野草,各种各样的,名字都叫不过来。野草,是这里的原住民,是主人,繁衍得很自由,生长得很快乐。后来,荒滩变成良田,原住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不仅被驱逐到了沟沿上,水渠边,甚至多次被斩草除根,活得真是胆战心惊啊。
草们生存得这么艰辛和委屈,却依然要舍身去喂养庄户上的牛马和驴骡,把牲口喂结实了,再替人去出力。当然,以前是这样,现在都农业机械化了,庄子上已经很少有牲口。草就越显得没了价值,人工除不掉了再喷上农药,真有赶尽杀绝的血腥意味。还好,野草毕竟不是庄稼,人工除不尽,农药杀不尽,野火也烧不尽,不等春风召唤,就从庄稼地的间隙里冒了出来。天知道它们咋就这么顽强!
那些野生的、各色杂样的青草是牛们多好的口粮啊。我们说牛是草山料肚子。你根本不知道一头牛是多么的能吃,能吃掉一座草垛码成的小山,能吃光满满的一仓饲料。当然,要是有足够的青草做口粮,饲料就省下来,也就等于是钞票省下了。而且呢,李时珍说每一种野草都是一味药,吃杂草的牛,那个精神气色,一看就知道是气血贯通、百病消除了的。因为草料的原因,我家的母牛,每年都能准时产下一头犊子来。眼看着我家牛群快要赶上别人家羊群那么壮观了,我那个舒畅劲啊,感觉每天都有朵鲜花在心里头绽开,慢慢地,就开成一个花园了。
别人家养牛图了个犁地、套车,而我家养牛是我爹不想让我这个十几岁的生巴郎子的劳力资源浪费了,是我妈不想让我继续游手好闲下去了。
我有个叔也养牛——专门从大城市回到农村养牛,他的志向根本不是我敢比的,他曾当面向众多邻居宣称过,要把牛养成一吨重,然后把牛肉卖到上海、香港这些大都市,把钞票换回来。
他的确是这么说过的,说时离香港回归还有好几年呢!这些话我只能听听,但不敢想,香港那么遥远,我思想的步伐走不出一百里远,就让脑子发晕,腔子沉闷,还哪里敢做那样的美梦呢!何止是香港,县城这么小,又离家这么近,县城里每天发生的事情我都想不明白呢。
我没有那个叔的宏伟志向,但我听不得牛们饥饿时的号叫。牛们一旦饿了,就拖着干瘪的肚子骚动起来,“哞—哞—哞”直朝我声声长哞。听到这个我就心慌得不行!这还不算,一头头还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我。牛是有思想的,那种眼神是乞求的,也是责问的,好像我前世欠下了它们的。
被牛这么盯着,我就明白自己的责任了,就不再东家西家地串门了,也不去象棋摊子上一蹲老半天了。拿一顶破草帽扣到脑袋上,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再拉一辆架子车走在烈日头底下,我向着广袤的田野进发了。拉车做啥呢?刮草呗!刮草做啥呢?喂牛呗!喂牛做啥呢?养肥吃壮了好卖钱唦!
黄土地是个大粮仓,人和牲口的口粮,全都贮存在那里面。我像一条鱼儿一样淹没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面,不停地挥舞着镰刀,一刻也不停息,狗撵在屁股上一样。等到太阳有些西斜时,一天的草料也就差不多给我拿下了,然后拿草绳把青草捆成个儿,再扛到架子车上码成堆。流干所有的汗水后,我拉着沉重的架子车满载而归了。
头上悬着个大太阳,脚底下坑坑洼洼,一个十七八岁的儿郎子,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的青草——我费力地蹬着腿子,喘着粗气,肩膀上勒着一条拉车的粗绳子,一路走来,前心后背都湿成个水袋袋。我的牛呢,倒是趴在荫凉的棚底下,就等着甩开腮帮子饕餮呢。和它们比,到底谁更像头牛呢!
好容易把一车子青草拉进了牛圈,沉重的木栅栏大门一响,牛们就骚动了起来。那个兴奋劲儿,恨不得翻过栅栏抢上几嘴。拳头大的眼珠子早就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一直掉到了青草堆里面。这一顿,牛们惦记了好几个小时呢。
才过九月,青饲料要铡成指头长的节节才不浪费,再掺上铡碎的黄干草,一筐接一筐添进了食槽里。牛们吃得那个沉实,那个安静和笃定,它们眼里只有青草,天塌了都无所谓。我陶醉地看着原本瘪着的牛肚子渐渐鼓胀起来,然后继续铡草,反复把快要见底的食槽添满。
把肚子撑成一面大鼓的时候,牛们就要倒沫了。那模样,很有些美气,它们满足地趴在地上,半闭了眼睛,嘴巴一嚼一嚼地磨合着,不知是在回味岁月呢,还是在回味青草!有时候木栅门一响,就挤进几个庄邻来。看见牛,庄邻的眼神就被点亮了。
“哎呀呀,你喂的是蛋炒饭还是红烧肉?咋就把牛喂养得这么美呀?”他们的赞誉是由衷的,是一种对勤劳、对汗水的肯定,而我却听出了成就感。
当然,我家牛群的美,可不止几个邻居说说,而是整个村子公认的。一头头健壮的四肢,生龙活虎的样子,再罩上溜光水滑的毛皮,有黄色的、紫色的、黑色的,也有黄白花的,比花瓣还鲜艳,比锦缎还抢眼。这不仅是一群肥壮的牛,更是一群牲畜中的绅士和贵妇。
邻居一并看够了,突然变了副嘴脸,拿嘴巴努向对面的牛圈,说:“依我看呀,这家子的龙王要是能卖到香港去,你家的牛就能卖到美国和日本了!”
我怕对面的叔听见,不敢接着话茬儿往下说,但邻居说的不无道理。我那个叔,只想饲养出一吨重的牛,只想把牛肉卖到香港去,但他既舍不得饲料,也舍不得汗水和力气。只拿一堆干稻草哄着让牛长膘。结果呢,就把一大群牛瘦得没个看相了。都瘦成个什么呢?村里人嘴损,也会譬喻,就挖苦说他养了一群龙王爷。这个说法的出处是,村里每年耍社火时,让一伙子青壮年挥舞的那一条老龙王,这条龙实在没看相,不过是一层薄薄的丝绢裹着干柴棒子扎成的骨架,一伙子人疯了一般舞来舞去。一不小心,那龙骨能把龙皮戳破!
这能怪庄邻们嘴损吗?本来人家满心期待地参观一吨重的牛来长长见识呢,结果进了他家牛圈,却看见一群老龙王抖着一身干骨头架子在晃荡。失望得过头了,肚子里的坏笑就像泉眼一样往嗓子眼儿里冒。当着叔的面,邻居硬忍着没让笑声漏出嘴,就都憋到外面去宣扬。一来二去,远近都晓得我那个叔由养牛专业户转型为“养龙专业户”!
一看见我把牛赶出来,叔一家的额头上就要郁积出一层黑云,阴得简直望不成,那眼神也立即暗下半截。那腔子里头估计已经电闪雷鸣了吧?每到这时候,我都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把牛喂成个龙王了,倒让我心怀歉意,上哪里讲道理去?而我那个胸怀大志的叔呢,在梦想破灭后干脆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溜回了城市,只把个烂摊子撂给了他弟弟。这么一来呢,他家那些牛,就越倒霉得说不成。他弟弟,也就是我另一个叔,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然后只操心自己的麻将,再就是约上几个同学联络感情,哪关心牛的死活啊!
那些倒霉的牛,每次看见我家的牛都要长哞上几声。叫声甚是哀怜,估计是在诉说自己的不幸呢!看着我家这些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样子,叔家的牛肯定要打问了,你们都吃些啥,喝些啥?咋都保养得这么富态?然后又开始数落主人太吝啬,太懒惰,不给它们喂饲料不说,也不给它们割青草;不给它们割青草不说,喂它们的干稻草还是发霉的!牛的语言我不懂,但我晓得这些牛在同一的时段从同样的地区远道而来,老乡之间倾诉一下、抚慰一下都是合乎情理的。
想想那些牛的确是可怜,从遥远的山区来到富庶的宁夏平原,曾经的主人或同伴或许以为是来享福呢,但实际上却饱受饥饿、疾病和丧子之痛的煎熬——那其中有几头自身都瘦成条龙了,产下的犊子当然就像龙太子,越衰弱得说不成。才到世上没几天,就不知又托生到哪儿去了。只可怜那些母牛,一声声哀号好些日子,扰得我心里都发毛了!
我那个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实际上是害怕家底让两个儿子给糟蹋了,就约上胖老伴儿学着我下洼子割青草。下午的太阳忒毒,两个老态龙钟的老人肯定没法消受的,就专挑在清晨的露水底里刮。露水底下当然凉快,但湿气太重,老两口没坚持几天就累倒了一个,再过几天又病倒了一个,再也割不动了!他家的牛呢,刚尝了点儿绿色的希望,就又成为遥遥无期的念想了。
那些苦命的牛,那些注定吃不到青草的牛,一年中的好日子,也就撒茬子的那么几天了。
肥壮的、美丽的牛群散落在肥绿的田野里,衬托得村庄立即生动了起来——多么悠然和浓厚的田园风光呀!正忙着搬运庄稼的农人,驾着牛车、驴车和拖拉机的农人,匆忙中还忍不住回头欣赏。有些干脆停下来,美美地看上一回,又搭讪着和我讨教牛经。
偏就这会儿,叔驱赶着一群龙出来了。货和货真不能比,一比对,一伙子围观的人就开始挤眉弄眼了,更残忍的是,还东倒西歪笑出了声,把好好的嘴巴笑成半个破碗碴儿,直笑得叔家的牛都躲远远的,还没有人住声。
看着我们两家的牛,庄邻们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都说是“丑牛丑牛”,其实关键还是看让谁来养。再丑的牛让我来饲养,不出半年就会变成“美牛”!要是落到叔的手里呢,多漂亮的牛都能丑成一条龙!
我家的牛群壮大了,每年都能出栏几头,换一摞子厚厚的钞票存银行里。牛贩子数钱给我的时候,邻居们一个个比我都看得真切呢。嗬,大把的钞票揣在怀里,小日子可有奔头啊!但这一切,都是拜野草所赐啊!
然后你就知道了,庄户上的养牛户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就连我大爹,当初对养牛最持反对意见的人,居然也买回了两头牛拴在老椿树底下。
青草一下子变得金贵了。其实都怪我嘴贱,肚子里藏不住实话,遇上讨教牛经的人,总要苦口婆心地劝着邻居割青草。我告诉邻居:喂青草百病不生,气血贯通;喂青草节省饲料,降低成本,还保证一年能产一个牛犊子。结果呢,茫茫四野到处是割草的人,遍地都是自己培养的竞争对手。优质的青草是很难割上了,不优质的也都没了保障。我开始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了!
有时候,我刚看好一处牛不喜、人不爱的劣质的草,待拉上车子去割的时候,却已经被同村的拓四捷足先登了。按常理,这么劣质的青草只有我这样的养牛大户才勉强看得上,散户们是不屑的。但现在这世道,实在让我束手无策了。我沮丧地劝说拓四,告诉他割草要考虑草的营养和牛的口感,应该放弃这么劣质的草,去寻找更优质的草。但这个小聪明没有奏效,倒惹得拓四干瞪了眼睛,既嗔且怪地回我一句:“你这人呀,它想吃天上的星星,我也要登上梯子刮去?”当野草珍贵到和星星相提并论的时候,你就知道养牛的事业是多么的艰难了。
我大爹呢,倒不愧是远近有名的能人。没有野生的饲草,他居然自己生产了,在苞谷地的间隙里种下了一茬子苜蓿。苜蓿当然是最好的草料了,可是刚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大爹还不舍得动一镰刀呢,却已经有无名氏替他收割了去。
大爹站在田埂上,火冒三丈地骂了几个小时。他是特能骂的,直骂得麻雀飞远了,蛐蛐儿住了声。他实在累了,才皱着眉头回家去。后来有人见到我大爹背了个喷雾器,在苜蓿地里细细喷洒农药。有人问他喷什么,他打着哈哈掩饰了过去。
没想到,才隔几天邻村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养羊的王五对着一群羊的尸体在号啕大哭。而大爹家里呢,立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那种幸灾乐祸的快意,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知道这王五是最没记性的,几年前摸黑光顾苞谷地,愣是用秸秆把三轮车摞了两层楼那样高大,结果上坡时车翻了,把个能干的媳妇活活捂死在草堆里面。就这一次,让王五变成了“王老五”,品尝到了无尽的凄凉人生。这回又在月光下收割苜蓿地,再损失掉一群羊。谁能想到青草这玩意儿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也有要人命的时候!这一把稀破滥贱的野草,活活折煞了一个家啊!
我是不能再养牛了。没有足够的青草做饲料,我怕再继续下去,捞不到钱不说,还会弄出一群龙王来,让邻居看了笑话。那些我心爱的牛,让我骄傲过的牛,给了我公平回报的牛,伴我度过少年时光的牛,全都变换成了钞票。我于是告别了一个时代,也告别了一个地方;再然后,就被命运的长鞭驱赶着,像一头牛一样觅食在城市的丛林里。
离开了土地,失去了牛群,我一生的磨难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