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灵几个坐起身,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哎、哎、道长,不、不,许队长,他们是俺外孙,翠花的孩子,你把枪收起来,别吓着他们。”乔老汉忙不迭地打掩护。
“老广头,给我老实点,骗谁呢?你瞅瞅这几个,有农村人的样子吗!都下来,靠墙站好,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人?干嘛来啦?”老道面色冷峻、目光阴沉。
“二小姐,这就是给咱家看邪的许老道。”刘全借穿鞋机会悄悄告诉地灵。
“不准交头接耳,快点,站好!”许老道骂骂咧咧继续呵斥。地灵眼中精光一闪,就要下死手,乔老汉及时上前将她挡在身后。老道推开乔德广,绕到几个年轻人后面。
“唰——”冷不丁他伸出左手撸掉地灵的棉帽,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哈哈——”
“砰,哎——吆。”没等他笑出声,地灵一个锁喉就将他掀翻在地,勃朗宁顶在脑门上:“龟儿子、牛鼻子,可算找到你了,没说的,认倒霉吧!”
乔老汉扑上前,死命护住老道:“孩子,不能,不能啊,他是好人,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有话起来说,好好说······”
“轰——”院子里响起枪声。
地灵揪着老道的发髻将他提起来,手枪抵在后背:“全子哥、眉儿,收拾行李,咱走。大爷你也跟着走吧,到我家啥也不缺你的。”
刘全抽出大镜面,架着乔老汉向外挪动。
“屋里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赶紧缴械投降,游击队优待俘虏!”院外开始喊话。
“我们是老百姓,过路的,是你们要故意找茬,都往后退,否则我先毙了这老道,再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地灵边说边推着许老道往外走。
院子四周有十来个人,他们手中的武器多是大刀、长矛、老套筒,最好的是两枝汉阳造;唯一一致的是,每个人腰里都别着两颗手榴弹。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黄的、黑的、灰的啥颜色也有,而且,要多破有多破,没一件是完好的,不是没扣子就是缺袖子:“就这还游击队,简直就是一群叫花子。”目睹这些人的装束,地灵悬着的心放下来,只要不是近身肉搏,他和刘全的两枝手枪完全可以压制对方。
“让开,你们的老道队长自愿送俺们下山,谁敢阻拦,啪——”一只麻雀应声落地。“你们的脑袋比鸟还小吗!”
“眉儿,把咱的驴牵上,走。”峨眉从一个瘦高个手里夺过缰绳,夹在刘全和地灵中间向村外撤离。那些游击队员则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后。
到了村口,地灵要过刘全的驳壳枪:“当、当、当”打出一梭子,子弹在那些人的脚前溅起一片泥土:“别跟着了,要不,老娘的盒子炮不长眼睛。”跟着的人停下脚步。刘全放开乔老汉:“大爷,对不住您老,跟我们走吧,俺们不是坏人,到地我给你养老。”
“唉,说啥呢?昨天我答应送你们到鞍口,走吧。大爷啥也不怕,他们不会难为我,是不是许队长?”
“嗯,不会。只要不是日伪奸细,我们是不管的。”
“说得好听,就你?谁信!”
“信不信由你,把枪拿开,我保证不跑。不过你们这样是走不出去的,还是跟我回去,把情况说明白的好。刚才听你们的口气也不像是敌特,既然不是,就没必要舞刀弄枪的。”
“哒、哒、哒”一梭子弹打在前方,地灵一个鹞子翻身躲在大石后:“全子哥、眉儿趴下。”正对大路的山包上爬着五、六个人,一挺歪把子虎视眈眈地指向他们。
“路上的人听着,放下武器,抱头蹲下!”
许老道站起身,摆动双手:“袁部长,不要开枪,这几个人不是奸细,放他们走吧。”
“那好——带过来。”
“妹子,走吧。”
“牛鼻子,谁是你妹子!老实点,要不我先拿你开刀。”地灵让许老道走在前面,枪管抵住他的后背。
不多时,五人来到山包下。对方的眉眼看得清清楚楚,这几个穿戴还算齐整。一个长官摸样的人站起身,朝下瞅了瞅:“这不就是几个娃子嘛,咋弄出这么大动静?哎,我说小朋友,你们是干啥的,哪来的武器?”
“俺们去来源走亲戚,迷了路。枪是家里花钱买的。老总,俺们能过去吗?”
“这个——我们需要调查核实,要走也得等两天。你只需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就行。”
“我操你妈!”地灵举枪就要射击。
“哎,等等。你是二春、贾地灵吗?我是你姨夫——范礼。”袁部长身后闪出一人。
“呀?姨夫,你咋在这儿,是叫他们抓来的吗?”“唉——傻丫头,除了你没人抓我。老袁,误会了,把枪放下,这是我外甥女,我来处理吧。”范礼边往下走边简要地把他们做了介绍。贾娥眉看到姨夫那一刻就止不住抽泣起来。范礼来到近前,伸手关掉地灵手中的保险,拍了拍她的头:“疯丫头,还这么莽撞!眉儿不哭,走吧。”
“叔,你叫俺们去哪里?”刘全无不疑惑地问。
“去哪里?当然是回家喽。灵儿、眉儿到家门口了还要走吗,不去看看你三姨?”
“三姨夫,你咋和这些人混在一块啦?”
“又乱说,啥叫混在一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是党的人,要不咋会被你投进监狱。”
“您是咋出来的?”
“你们撤走的当天晚上,俺们就放出来了。但是,身份暴露,必须转移,奇怪吗?蒋委员长麾下就剩你这么一个忠臣,也够悲催的。哎——对了,你几个咋回事,咋跑到我们根据地了?”地灵就把任务失败,回程遇匪,投奔姐夫的事从头讲述了一遍,听得范礼和袁部长哈哈大笑。
“灵儿呐,你幸亏没去塘沽,去了你们也找不到你姐和姐夫。东洋鬼子和咱们开了战,二十九军首当其冲,打得非常艰苦,部队损伤过半,已经撤下来了,具体去了哪里,咱们这边还没有消息。现在日本人是大举进犯,你们要不是迷了路,迟早也会撞在他们手里。这下好了,毛驴救了你三个,天意要你参加八路军。”
“我可不想加入你们的叫花子队伍。再说了,我抓过你们的人,你们能放过我?”
“又胡说!灵儿呐,你抓过我们的人没错,那是以前。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地不分南北、人勿论老幼、全民抗战,枪口一致对外,这是蒋委员长向全国发出的训令。我们的番号是十八集团军山南支队,也属国军序列。”
“我跟你去看看,不行了就走,回我的北平,要杀要剐,随他们去吧。”
“孩子,军统站是特务机构,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一个女娃子跟着他们混下去就彻底毁了。你想想,姨夫会害你吗?”
袁部长接过话头:“丫头,你的事,我多少了解点。你上过军校,有较强的军事才能,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希望你能把民族大义放在第一位,向你姐,你姐夫那样用学来的本事去抗击外敌、保家卫国。你的去留我们不勉强,如果你执意要回北平,我们也会安排人员护送。”
“大叔,你说的挺好,我会考虑的。”
袁部长叫袁为民,游击支队敌工部部长;许真人(在队伍里叫徐真),职务是锄奸队队长。
“徐真同志,集合队伍,回吧。俺们走这边,不进村了。”
“是,部长。她们的武器要不要收缴?”
“牛鼻子,你缴一个试试!”
地灵杏眼圆睁,怒视着徐真。
“灵儿,好好的!许队长你别管了,不会有事的。”范礼赶忙制止。
乔老汉探过头怯怯地问:“袁部长,用不用我也和你们一起走?”
“哈哈哈,你随便。他(她)们不是你外孙吗?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
“放心、放心。我寻思着,我帮着他们打掩护,肯定是坏了你们的规矩,你们还不找我熬煎(麻烦)?”
范礼走过来拉住乔老汉的手动情地说:“老哥,多心啦。你冒着危险收留、保护几个迷路的孩子,这是义举啊。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洪水猛兽,你的所作所为和我们的宗旨是一致的,你不但无罪,相反应该记功。今天你先回家,过两天我让孩子们去看你,这回你可真攀上亲戚了,而且是有钱的亲戚。”
“昂,昂。我听你的,这就回去。他姨夫,你上点心,千万别难为几个孩子啊!”乔老汉说完话,佝偻着腰一步三回头地踏上来路。
“大爷,你等等。”贾地灵紧跑几步赶上老汉,从衣兜里掏出一摞钱塞在他手里。目送乔老汉走远,袁部长挥挥手:“咱们也撤吧。”
袁为民和三个队员在前面带路,范礼和地灵、刘全边走边唠。大概走出五六里地,他们进入一处三面环山的大囫峦,这里的气候明显温润,和岭北是两重天地。东、西、南三个凸出的山包上散落着四十来户人家,临近沟底是一块平整的开阔地,大约有五六十人在进行瞄准、队列、刺杀训练,口号声清晰入耳,铿锵有力······目睹此景,勾起贾地灵对军校生活的回忆:她站在山坡上,呆呆出神,自言自语:“咦——挺像回事哎!”
范礼就站在他下边:“这村叫陈家湾,是我们新开辟的根据地,这里有学校、医院,北面的峡谷里还有兵工厂,能造火药、子弹、地雷、手榴弹,还可以修理枪械;被服厂也有,就是缺少棉花、布匹;最重要的是我们实行民主,官兵一致。既有像我这样的商人、先生、和尚、道士,也有北平、天津、保定、上海来的学生和工人,女的也不少,现在又来了你这位国军科长——全了。咋的,新鲜吧?”范礼半是教导半是调侃地娓娓道来。
“藏龙卧虎啊——姨夫,你们是凭啥把他(她)们扇忽过来的?”
“啥,扇忽?灵儿呐,你中毒太深了。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抓来、骗来的。这些人中,除了一部分是因官匪压榨、土豪盘剥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外,大部分是有坚定信仰、追求民主与和平的有识之士,其中不乏黄埔军校、保定军校、湖南讲武堂的高材生。他们抛家舍业,为的就是推翻专治统治,争取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国家。”贾地灵有些惊讶,这和她对共党的认知相差太远,一时间,她无法判断孰真孰假。
范礼住在西堡村边的一处东下房,妻子王三妮还没有安排工作。家里的摆设就一床粗布被子、一条炕桌。午饭是从食堂端来的棒茬(玉米去皮熬的粥),下饭菜是一小碟咸萝卜。峨眉吃了少半碗,躺倒睡着了。寒冷、惊吓和劳累使她有些精疲力竭。后半晌,这孩子开始咳嗽、发烧。
“荒山野岭的,这可咋办?”地灵有些惶恐,她后悔不该带妹妹出来遭这罪。
“灵儿别急,这是根据地,有大夫。赶紧的,去医院。”刘全背起峨眉,跟随范礼一路小跑来到了东沟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一处较宽敞的崖洞,洞口两侧各有一溜窝棚作病房。崖洞里面较平整,中间摆放着三个木板搭建的平台,应该是手术台。范礼他们刚到洞口,里面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大夫:“老范,这谁呀,咋啦?”
“吴医生,她是咱们的人,新来的,难耐了(方言),你给调理调理。”
“来,这边,扶她坐下。”吴医生将峨眉带到一个石台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翻了翻眼皮,随后开始把脉。
“风寒惊吓,感冒了,没啥大碍。”说完,起身从墙根的一溜布袋中抓出一堆草药,分成两份。
“苦叶儿,把这药煎了,一天一副——四号病床。”一个和峨眉年龄相仿的女孩走过来兜起草药出了山洞。
吴大夫从墙角扯过一块垫子夹在腋下,领着他们走向南边的窝棚:“小同志,把她扶到四号床上去。”
窝棚长有六丈,宽约五尺,靠崖跟是一溜土炕,土炕的北面垒有锅灶,里面煨着木材,灶上坐着水壶,峨眉的汤药也煎在上面,护士枯叶儿正在张罗着架火。
烟气穿过炕洞从南面冒出,整条炕都是温热的,崖壁上有号,写几就是几号床。吴大夫将垫子铺在4字下面,示意峨眉躺上去,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瓶,倒出一个白药片,掰下一半递到她嘴边:“把这安神片吃了,一会儿喝汤药,发发汗就没事了。”说完话,自顾走出窝棚。
刘全凑到范礼耳边:“叔,刚才他是不是在骂我,叫我小兔子?”
“咦——哈哈哈哈,你误会了,他没骂你,他叫你小同志,是尊称。共产党的队伍里互相之间都称同志,就是同伙、一家子的意思。”刘全似懂非懂,木然地点点头。
范礼的声音挺大,病房里的其他伤员都哑然失笑:“哎,小同志,你们从哪里来的?听清了,我可没喊你小兔子。”一个四十来岁南方口音的大姐调侃着问道。
“吆,向主任,您怎么也在这儿,我没注意,抱歉!这几个孩子是我外甥,刚从川下来。”
“老毛病了,胃疼。让大夫给调理调理。我这儿有条毯子给伢子盖上,要不,这窝棚里发汗挺难。”这是妇救会主任向二梅,以前是范礼的上线。
一位头上缠着绷带的汉子,捧着一只军用水壶步履蹒跚地走过来:“里面是开水,放这儿,待会儿给她喝点。”
最里边的一个小战士右腿吊在梁上,他让刘全将一只柳条枕头递给峨眉。
汤药煎好,枯叶儿端过来,用一只搪瓷小勺,一口一口地吹着喂到峨眉嘴里。贾地灵半躺半靠地抱着妹妹,端详着小护士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以及她满是裂纹的手背,鼻子酸酸的。
当天夜里,地灵、峨眉就蜷缩在窝棚里睡着,没人来喊她们吃饭,也不见其他人吃。小护士守候在炉灶边,搁一会儿往里丢一些楩(pian)柴。看得出,这女孩很疲劳,眼皮一直在打架,有几次额头差点磕在炉台上。刘全有些过意不去,他走过去,轻轻咳嗽一声:“小妹妹,你去歇会吧,我来架火,反正我也睡不着。”
“这——行吧。麻烦你了同志,记得下半夜喊醒我。”说完,走到地灵身边,紧了紧宽大的棉袄,头靠着崖壁,很快就进入梦乡。地灵怕她崴(wai)着脖子,伸出右手轻轻地揽过小护士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肩膀上。看到一左一右依偎在身边的两个混沌女娃,慈爱夹杂着悲怅涌上心头,她隐隐觉得这应该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就该着自己呵护她们,必须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