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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贵(中篇小说)

  • 作者:微力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5-03-08 14:5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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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贵是大名,平时很少有人叫。乡人都叫他老保,名义上是老师其实是村里五保户。在村小主要是做饭敲钟,管仓库兼种菜。头上戴个褪色旧呢帽,洋不洋来土不土。黑衣黑裤外面再系个蓝布围裙,取暖擦手还可赶狗。

      老保有两大绝招。一是厨艺,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村里的红白喜事宴请宾客,都要请他掌勺从不收费。外村则不同,红包好酒必不可少。别看他平时沉默寡言蔫不拉鸡,上了正场大不一样。指挥调度采购配料井井有条,不亚于五星级酒店的大厨。

      二是喝酒。凡是大队或邻村有重要酒会,都要恭请老保去压阵助威。当然,这个不收费临走带两瓶酒也就是了。乡里喝酒从不用杯,都是用粗边大碗一碗少说半斤。不管白酒黄酒洋酒土酒甜酒酸酒,没有他不能喝的。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倒进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只要对方不求饶,他就永远眯眯笑看着你。

      村小除了老保,还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公办老师,男的。四十出头中等身材,面白须疏细皮嫩肉。姓曹名自已,主教语文和体育。乡人没啥文化便读作曹自己,久而久之便成了操自己。

      另一位是民办老师,女的。二十多点墩墩实实挺爱打扮。姓李名树香,主教数学和唱歌。她也有个绰号叫一零八,不知啥意思。丈夫是大队民兵营长,高大威猛连鬓胡子很有男人味。两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有人说他在珍宝岛打老毛子把小鸡鸡冻坏了。

      那年一零八怀孕了,孩子不是营长的而是连长的。她口口声声说连长是真男人,生生死死要跟连长走。营长一怒之下把老婆打成脑震荡,整天说胡话再也没法上课。春节后,公社文办菩萨主任把我从知青队抽出来。让我接替一零八教数学,兼教体育和唱歌。

      听完操自己的课,我心里有了点谱关起门来备课: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晚上好。错了错了,重来重来一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操自己进来了:莫要紧张啰。大姑娘上花轿,总有头一回哟。说完哧啦一声,划着火柴点起一支烟。

      操自己刚离开,老保又来了。他小心翼翼,端着一个大碗缓缓走进来:天寒夜长肚里饥哩,吃碗热面暖暖身子。大碗粗糙磁实捧在手里热乎乎的,面的四周略有汤汁油光闪闪葱花碧绿。中间位置以面为主核心部位突出佐料,扑鼻香气从鼻腔喉咙一直钻到肚子里。

      老保轻轻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又拨拉了几下碗里的面,轻言细语对我说:来来来,趁热吃。这面火候正好,再不吃就坨了。那是当地闻名的碱水挂面又叫银丝挂面,市面上根本没得卖。我那时也不会说虚话,鼻子吸溜一声就准备开吃。

      刚用筷子拨拉一下,立刻发现一个天大秘密。我的天哪,里面居然卧着三个光溜溜的鸡蛋。那年代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十八岁正是身体疯长胃口奇好的年龄,那个猪八戒肚子似乎永远都填不饱。连见到老母猪都想追上去咬一口,尝尝肉的滋味。

      三个鸡蛋一碗面,简直就是现如今海鲜大餐钓鱼台国宴。记得小时候去拜年,出了村口细婆踮着小脚追过来千叮咛万嘱咐:人家煮了三个嘎嘎一碗面,你只能吃一个。不要像饿死鬼一样全吃哦!

      老保见我惊愕,连忙说道:趁热全吃了吧,我已经吃过了。说完撩起蓝布围裙,擦了擦嘴。看他那个憨笑忠厚的样子,我信以为真。我一边傻笑一边开吃,唏哩呼噜一扫而光。又仰起脖子把面汤也喝个精光,额头上鼻子上沁满细密的汗珠子。

      老保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完,掀起蓝布围裙给我擦汗。这个动作太像细婆了,让我有点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再次傻笑表示感谢。老保默默收碗退了出去,顺手帮我把门轻轻带上。

      后来我吃过很多地方的面。北京打卤面,天津杂酱面,上海阳春面,广州云吞面.....再后来吃过越南油炒面,泰国海鲜面,日本乌冬面,南朝鲜冷面等等,统统比不上老保的碱水鸡蛋挂面。

      我第一次进教室就发现,玻璃很多都破了。乡民们用油毛毡封住大风一吹啪啪啪响,像《水浒传》里的风雪山神庙。我问操自己怎么办,他摊开两手说:从去年说到今年从大队说到公社,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我也冒办法?

      我说换玻璃有点难,油毛毡换成白塑料布应该没问题。老保忙说:白塑料布仓库里有,以前包书用的我全部都整平了。说干就干,晚上知青队一帮哥们姐们赶过来。男同胞叮叮咚咚钉窗户换油布,女同学嘻嘻哈哈扎彩带折纸花,把个破庙弄得像新房似的。

      我拿出看家本领写了一副当时最时髦的对联。左边是:世上无难事。右边是:只要肯登攀。操自己左看看右瞧瞧,不住点头赞赏给哥们敬烟:多谢多谢!老保煮了一大锅红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人一大碗,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全都惊呆了:啊,太客气了,做梦都想不到哦!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乡下土话客气就是漂亮,嘎嘎就是鸡蛋,当闹就是上街。

      江南雨季到了,狂风夹着暴雨劈哩啪啦从天而降。学生们打着赤脚淌着浑水,嘻嘻哈哈来上课。撑着伞的戴斗笠的,穿簑衣的披油布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大家只好挑不漏水的地方坐,闹哄哄乱成一锅粥。

      这些都难不住我,上不成数学课那就改上唱歌课。前面还有腔有调但架不住从上午唱到下午,最后一个个扯开嗓子鬼哭狼嚎。操自己的语文课也变通了,变着花样背诵老人家的《老三篇》。全班背,分组背,互相背,抽查背⋯⋯⋯

      连日暴雨小河涨水,大鱼小鱼侧着身子啪啪啪争着游进校园,操场上菜园内教室里全是鱼。鲫鱼鲤鱼草鱼鲢鱼,最好看的是鲇鱼黑里带黄。滑溜滑溜粘乎乎的,两个手都抓不住。

      全班集体捉鱼,场面全面失控……老保兴奋无比,操起滤米的筲箕四处奔跑捞鱼。一会带着鼓点咚咚咚咚锵锵锵,一会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哼起戏曲《追鱼》里的唱腔:

      我是碧波潭鲤鱼精

      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

      別看老保五十好几,却是身手敏捷忽东忽西。有时一捞三五条,惹得那些毛孩子阵阵鼓掌喝彩……我气嘟嘟地向操自己汇报:这课没法教了!

      操自己见多不怪,捻着老鼠须慢条斯礼说道:没法教也要教!我在这里前后十六年,最困难时就我一个人,不也照样挺过来了吗?

      操自己嘴唇薄薄,很善于表扬人:你这伢仔不错哩!书读得多点子好还会打官话,老俵都说你吃价哩!我那时年青,一表扬就心血澎湃啥都忘记庄严表态: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

      操自己眯眯笑,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嘛,今晚老保亮一手吃全鱼宴咧。老保拿出平生所学卖弄起来。把那些误入歧途的鱼儿,一个个开膛破肚分门别类,一溜烟叉在竹篱笆上。

      又挑了几条身段好的,晚上煎炸蒸燉摆满整整一桌子。操自己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小心翼翼捧在胸前:这是我珍藏多年的杏花酒,这酒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说完摇头晃脑吟诵起来: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发现操自己那天话特别多,感觉非醉不可。果不其然,三杯酒下肚,他就腮帮子发红开始花言巧语:古人其实挺潇洒哦,前面悲悲切切寻死觅活,一下子又借问酒家何处有。

      操自己瞪着两只小眼睛,仔细看酒瓶子上的商标:最妙的是收尾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好,有乡村野趣,有画面感。遥指也好。说明有距离,距离产生美。说完自饮一杯,旁若无人。杏花你们见过吗?雪白雪白美死个人哦!

      老保熬完最后一道鱼汤,两手托底小心翼翼端上桌来。又在蓝布裙上擦了擦手,坐下开始喝酒。人家喝酒是有讲究的:先是三个指头拈起碗,有点像兰花指稳妥又优雅。其次是辨色闻香。煤油灯太暗也没有玻璃杯,辨色就免了。

      那就闻香吧,老保耸起鼻子,沿着碗沿一路闻过去。长长的吸口气,眼晴眯缝着无限陶醉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方才睁开眼睛。他平端着瓷碗,与操自己一拱手。兩碗轻轻相碰,咣当一声煞是好听。然后撮起嘴,嗞溜一声抿一小口。

      最精彩的还是后面。那酒不是一口吞进肚子里,而是让它在舌间流转回味半日才慢慢的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再用筷子夹菜,送入嘴中慢慢咀嚼细细品味。这种喝法有个说法,叫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有始有终。别看老保平常蔫不拉叽,喝起酒来有招有式。

      操自己的酒已经喝到第二阶段:豪言壮语。他猛的一拍桌子:一个乡间牧童,如何知道酒家在哪里呢?来来来,你倒是说说看。我正听得有趣,被他一拍人都傻了。他自问自答:一是牧童老爸也喝酒一一

      我卟的一声想笑,被酒狠狠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老保见状赶忙放下筷子,绕到我身后轻轻的给我捶背:慢点慢点,好酒劲大。不能大口大口喝,要小口小口浅啜慢咽顺着下去。

      二是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操自己用手抓起一个鱼头,津津有味的啃着:第三,杏花村这个酒好,好!后面那个好字,他猛的一下提高八度。看样子应该进入第三阶段:胡言乱语。

      老保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几番劝他:不喝了,多吃菜多吃菜!我也按住他的手,不让再倒酒。操自己把我的手猛地甩开:我没醉,这点酒算什么?我和营长喝过一夜都没醉一一你知道他老婆怎么教数学的吗?

      他话头一转:她刚来填表,十八岁,她填成一一老保一听慌了神,连忙阻止他:不说了,不说了,散了吧散了吧!操自己自顾自地说:她填成一零八岁。我好心告诉她填错了,她反问我:难道不是这样吗?10岁加8岁,不是一零八岁吗?

      哦,一零八这个称呼,原来是这样来的。我说他喝醉了真会胡扯,操自己脸涨得通红也不辩解。只是咝咝地吸着烟,喳喳呼呼还要喝。老保强行夺走了他的酒。连同我的余酒倒在他自己的碗里,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都喝了。

      喝完侧过碗边亮给我们看,几滴余酒亮晶晶往下掉。我正要赞他海量,他手腕一转顺手把酒接住。这一手潇洒之极着实漂亮,惊得我是一愣一愣。就连操自己也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老保神情淡然,似乎再自然不过。只是默默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碟,灯光把他的背影投在墙壁上有点高大。操自己摸出香烟,顺手塞给我一支。我连连说不会不会。他说:不会好,不会好。接着又说:伢仔你好好干,干个三五年转公办老师,吃国家粮哎!

      他扑哧一声划着火柴,那个哎字拖得很长很长。操自己自言自语:我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熬过来的⋯⋯说完倒在桌子上,鼾声如雷。香烟夹在手中,几缕青烟飘飘袅袅似有还无⋯⋯

      中 集

      那天晚上挺冷的,风有点怪像是有人哭泣。雨也有点怪,扑扑扑的乱跳。我躺在被窝里,就着煤油灯读蒲松龄的《画皮》。正看到那女子喷一口烟雾,披上画皮化为美女搔首弄姿。看着看着,忽然有了尿意。

      我心里喊着一二三,爬起抓了手电筒就往外跑。我飞快窜到大柏树下,抖抖索索掏出家伙冲着树根直接开火。一畅快脑子特别清醒,突然想起那个半导体收音机还在教室。

      我撒腿往教室那边跑去,树下哗啦啦窜出一个活物。吱呀一声,庙门被挤开了。我揿开手电筒,一个箭步冲进教室。嘘,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一刚才明晃晃的手电筒,一下子变得昏黄不堪。

      我正诧异,前面呼啦啦一阵风响。那风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平地卷起一层薄薄的烟雾。那雾不浓不淡不疾不缓,逐渐现出一个人形。我使劲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是一个女人。

      圆圆的脸蛋,粗粗的辫子。五官模糊,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最明显是她脖子上扎着一个花围巾,蓝底子上面印满细碎白花。半夜三更的,她来这里干啥呢?不会是学生家长吧?

      正想开口问她姓甚名谁有何贵干,却发觉喉咙卡住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女人忽快忽慢上了讲台,面对黑板写板书。一边写一边侧着身子看下面,操起教鞭往课桌上猛地敲了一下。

      这时天上正好一个闪电,几道刺眼弧光撕裂开来。紧接着一声惊雷,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一时也分不清是外面天上在响雷,还是台上女人在响鞭。我本能地闭了眼,睁开眼再看电筒恢复了正常。

      刚才那个女人呢?我很是迷惑,急忙跑出教室。嘭嘭嘭.........我顾不得什么礼貌,拼命敲打着操自己和老保的门。两人听了我的描绘都说怪事多多,无论是脸型发型还是围巾花色,绝对是一零八无疑。深更半夜又是风又是雨,她来学校干啥呢?

      我们三人打着手电筒,去教室查看。收音机还在讲台上放着,旁边斜放着一根教鞭。老保首先发现异样:水泥黑板上,红色粉笔大大的画了一个问号,很像一个人的耳朵在滴血。

      我迷迷糊糊接着再睡,那女人又来了。她化作一道烟雾,从破庙窗口挤出去。我缩身变成一只萤火虫,爬出来紧紧跟着她。女人飘飘忽忽一路行来,有时快有时慢。走了约一两个时辰,女人去一户人家敲门讨水喝。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黑脸大麻子的人。头发长长舌头长长,不知是男是女。这人也不说话,递过一个黑黢黢的竹筒子。女人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嘴角冒出一大堆白色泡沬。

      我也有点口渴,想靠近看看是什么东东。女人张开嘴,噗的一声喷得我满头满脸。我哎呀一声惊醒,一摸脸上冰凉冰凉全是水。原来是下雪子了,噼里啪啦落在身上脸上立刻融化。

      老保那边蟋蟋嗦嗦响,估计是起床做早餐。我隔墙问道:这屋子一零八住过吧?回话说:是啊是啊,住了一年多。那边操自己也醒了:怎么,她昨晚找你了?

      我说:我梦到她喝什么东西。曹自己呵呵一笑,说我今年准有桃花运。老保没笑,只是说:看样子,李老师今天恐怕要出事哦!

      天渐渐亮起来,我刚刚听完新闻联播。一个后生仔急急火火跑来同我说:微力老师,张医生要你过去帮忙!我大为惊奇:大清早的帮什么忙?后生说:出大事了,营长老婆昨晚喝农药了。

      他说的张医生,就是知青队那个喜欢扎针灸的张若曼。我二话没说,随他赶到营长家。眼前景象同我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一一圆圆脸大辫子花围巾。满嘴往外冒着白泡,还有那个黑黢黢的农药瓶子………

      张若曼正在给一零八做胸部下压动作,见我来了点了一下头吩咐说:你来帮忙下压胸部,我要量一下体温。我有点犹豫:这合适吗?张若曼狠狠瞪了我一眼,低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啊!

      张若曼量完体温又跑去大队部,给公社医院打电话。返回同营长村长商量,赶紧送病人去灌肠洗胃或许还有救。大家七手八脚把患者抬上担架吆喝一声起,快步如飞赶往公社医院。

      后来听说是这样:一零八寻死觅活要跟连长走,营长最后发火了把她关起来。谁知美女是个烈性子,暗中藏了一瓶农药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那时的农药都是真家伙,人还没到医院半路上就咽了气。

      消息传来老保眼圈红肿:唉,又是两条人命哦!说完摇摇头走开,掀起蓝布围裙擦眼泪。操自己也很难过:教室寝室办公室,洒些石灰贴点红纸,消消毒避避邪吧!我呢,一直在回想昨晚的情景。这世上真的有鬼吗?昨晚所见到底是人还是鬼?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几天老保有点不在状态,要么是低头沉吟若有所思,要么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操自己说:老保又在想老婆孩子了。

      我向来好奇心很重,问道:他有老婆孩子吗?操自己指着前面雾气蒙蒙的青山:以前有,死了。喏,就埋在那个山窝窝里。操自己告诉我,老保是三代单传。李长贵这个大名,是他爷爷取的。

      以下是操自己的讲述,可能会有些啰嗦特此说明。他爷爷名叫李天安,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脑子好使嘴巴能说。说起他的发迹史,简直是人间传奇没几个人会相信。

      据说最早也是穷伢子,靠给人放牛为生。可能是天赋神禀,一眼就能看出牛的品种好坏。那时候,农业经济不发达,交通也不方便。牛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当然价钱也不便宜。晚清那会,三头牛就可以换间房。

      农家要买一头牛,那得小心谨慎请牙人帮忙挑选。不光买家要请牙人,卖家也要请牙人。一般的生意只是一边赚钱,牙人的生意是两边赚钱。李天安脑子活络,看准了牙人这门生意。

      乡下人做生意靠的是口碑相传,李天安的生意简直好得不要不要。有时人都不用去市场,双方牵着牛到他家里来看。看得多了便摸到了门道,最赚钱的不是牙人,也不是养牛人家而是贩牛卖。

      从河南河北贩牛到江西卖利润有点吓人,每贩四头就可以净赚一头。既然贩牛赚钱这么容易,大家都去贩牛呗!错!这个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先说硬件,首先要有本钱。进货都是现大洋,不赊不欠钱货两清。

      其次要能吃苦。那时贩牛都靠两条腿,长途跋涉上千里地。再说软件。首先你要懂牛会选牛,其次是懂兽医。最关键的是,能够把牛快速卖出去。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李天安也不完全符合要求 ,咋办?凉拌!别人不好办,李天安好办。那些要买牛的农户,先交一半定金。其他费用等牛到了再给齐。作为回报,一免牙人费再打九五折。没学好兽医之前,先找別人合作利润分成。

      就这样,李天安靠贩运耕牛发了大财。不到两年功夫,建了大宅子又娶了老婆还请了长工。李天安发了财不忘本,对乡邻街坊很友善。

      谁家有了三长两短七灾八难,他都施以援手慷慨解囊:拿去应个急吧,有就还没有日后再说。村里修桥铺路办学堂,他一个人挑大头。从来没有二话说,十里八乡口碑很好。

      李天安年事渐高生怕手艺失传,手把手教独养儿子识牛辨病洽谈生意。亲自带他远赴河南河北,介绍给新老客户。父亲原本也很聪明,人高马大英俊潇洒,能说会道能歌善舞。不过只对风花雪月吃喝嫖赌感兴趣,表面上唯唯诺诺恭敬得很。

      又过了几年,老爷子年事已高,逐步把生意全部交给儿子打理。父亲看起来依旧做贩牛生意,整天在外抽大烟推牌九喝花酒逛妓院。老爷子一世英明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气得吐血当场翘了辫子。

      老爷子死后,父亲更加肆无忌惮我行我素,每天花天酒地宿花眠柳不落家门。母亲几次想劝劝他,无奈人都见不到。没几年,父亲把偌大一个家产折腾光了,牛没了长工辞了房子也卖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歪歪倒倒走回家。过大石桥时,脚下一滑掉到桥下活活冻成了冰砣砣。母亲又气又恨卧病不起,没过多久也一命呜呼。这时已经临近解放,李长贵早已一无所有。

      不过世界上的事还真是难说,他因祸得福被划为贫农。分到了自己祖上一间偏屋,还有几亩薄地。李长贵从小到大,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生意经济大小农活啥也不会,经常是饱一顿饥一顿。熬到四十挨边还是光棍一条,连老婆都娶不上。

      六十年代初,河南安徽那边闹饥荒。拉棍讨饭的人一拨一拨,村前屋后川流不息如干渴之鲫。那时全国都缺粮,讨饭其实也不容易。有些人实在没有活路,只好卖儿卖女换口饭吃。

      其中有一户人家,两夫妻带三个孩子。上面还有一个生病的老人,走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天上下雪地下结冰身上有病肚里没食,別提多可怜了。最大的那个女孩子才十五岁,最小的男孩只有五岁呢!

      村里以前得过他爷爷恩惠的人,此时慷慨解囊出手相助。找到两夫妻说出两斗米,买下那个十五岁女孩给李长贵做老婆。两夫妻死活不肯,说孩子太小良心不安。来人说如今这世道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一家人活活饿死吧!

      再说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无非也就是小了一两岁而已。乡下地方女孩十五岁结婚生子,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两夫妻哭哭啼啼正在纠结,谁知那女孩听到风声竟自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倒在父母面前:我愿意留在这里,赶紧煮粥给弟弟妹妹还有奶奶喝吧!

      李长贵赶紧把一家人接进屋,热饭热菜殷勤招待。村里人这家给点菜那家给点油,留下他们一家人住了足足半月。那个特殊岁月,哪有什么婚礼?李长贵和安徽女孩两人结为夫妇,好歹总算成了个家。

      那个安徽女孩年方十五,叫什么花花。我见过几次,倒是不难看。別看瘦瘦弱弱病怏怏的,那只是饿成这个样子。油水一下,立马就换了一个人似的。

      人家出身贫寒吃苦能干,犁田插秧挑水做饭样样都行。关键是懂得感恩报恩,对李长贵温柔体贴小心伺候。一年下来,粮食也有了肚子也大了。人也变漂亮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谁知乐极生悲安徽女人生孩子时,难产大出血母子二人双双归了天。李长贵只叹命苦默默流泪,拆下两块门板钉了一副薄棺材把母子俩埋了。你知道的,就在那个山窝窝里。

      经此变故,李长贵变得有点痴痴傻傻。一见到孩子,就两眼鼓鼓盯着看不眨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微微一笑。村里还是念他爷爷的好,给他评了五保户。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说:让我去村小守门敲钟做饭吧。天天可以看到孩子,离那个山窝窝近一点!

      我正在沉思,操自己又说:老保呀他把你当儿子看呢!你没发现他那眼神与别人不一样吗?我当然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没事就陪他聊聊天说说话,看他做饭炒菜洗衣服有时也陪他喝两盅。

      星期天如果天气好,我就陪他去那个山窝窝边转转。说是坟墓其实只是一个小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标志。不远处有一棵松树,那是当年老保亲手种下的。十多年过去,松树早已亭亭如盖。

      老保也不说话邀我一同坐在树下,默默捧出红枣花生豆子诸物。然后摆开酒具碗筷一共三套,一一斟满酒。他端起碗先是与我的碗碰一下,再与另一个碗碰一下。碰完之后,自己咕嘟咕嘟一口干了,接着把那碗酒徐徐洒在地面。

      下 集

      第二年,我调到公社中学教体育。再过一年,又顶班去了县三中当老师。后来恢复高考进了大学,几经辗转到了深圳。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见过老保。不过偶尔还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说奇怪也不奇怪。

      当年村小有个学生,名字很是有些特別。这家伙出生时家里找不到一块好布,家长顺手摸了一些破衣烂布来包扎。接生婆很不高兴,顺口就给孩子取名叫烂布。偏偏这户人家又姓莫,组合起来就叫莫烂布。

      南步是后来我给他改的名字,南步南步后来果然考到南方。华南理工大学建筑设计专业毕业后,在深圳新天地建筑设计有限公司任设计总监。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会来看看我一起吃个饭唱个歌。

      以下是李南步的讲述,感情充沛生动有趣听完不免让人有些动容。当然啰,说话嘛毕竟不是写文章,有些啰嗦紊乱在所难免。

      你离开村小之后,操自己调到公社中学任教后来提拔做了校长。文办主任重新安排了一位姓张的公办老师进来,教我们语文和唱歌。又在知青队找了一个姓胡的小伙子来,教我们数学和体育课。不过我们最喜欢最怀念的,还是老师您。

      你还记得那个鼻子上穿个洞,挂根细银链子的同学吗?他原先名字是钱牛鼻子,同学们都叫他牵牛鼻子。是你帮他改的名字,叫钱优比。他后考取了省财经学院金融专业,毕业分进了银行。经过十年摸爬滚打,最后当上了行长。

      那个叶霜山,以前叫叶双三。就是那个三月初三生的,文艺晚会指挥大家唱歌的那个女孩啊。考取了省文艺学校,后来分到了县里文化馆。组织群众参加地区省里文艺汇演,还得过不少名次呢!

      还有那个王九一,你帮他改成王久益。有一年学费,还是您帮他交的呢!现在当了国家民政局干部,如今是科长呢。两个彭三四。男的改成彭三树,省委党校毕业分配到县委组织部。女的改成彭三思,师范学院毕业进了县城中学是高考把关老师哩。

      他一说起这些,我就想起逝去的青葱岁月。我帮孩子们改好名字后,家长们专程前来答谢。或花生豆子红薯芋头,或鸡蛋豆腐米饼麻糍。有几位居然扛着长长的甘蔗,在校园里四处转悠找我。

      最隆重要算和王九一和李南步两家大人,缚鸡携酒拱手作揖泪珠流转颇有汉唐风味。我把鸡和酒送到厨房交给老保,他说在乡下地方这是最最隆重的礼节。他来村小好多年,只见过老俵送酒送蛋还从没见过送鸡的哦。

      我想到这里,赶紧问道:哦,对了,老保如今怎么样了呢?李南步回答说:他呀,后来年纪大了就离开村小,进了村养老院。身体还不错还是喜欢喝酒,附近几个村没人能喝过他。

      老保一直活到九十二岁,对外只说是无疾而终。实际上是那天喝酒喝得特别高兴,酒酣梦回去了西天极乐世界。我们那里人死了不说死,只说老了或走了。

      李南步说了两件事,让我既为老保的痴情感动又为世事沧桑而感慨。一是老保几十年来,一直把我当年写的那个书法条幅带在身边直到去世。逢人就说:这是微力老师写给我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去了深圳,有出息啰!

      二是前些年新农村改造,从老保家老屋地下挖出了好几坛金条银元。估计是他爷爷生前埋下以防不测,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就翘辫子走人了。老保那时已九十高龄须发皆白状如仙人,面对巨财不喜不忧心静如水。

      他把那些宝贝分成了三份:一份捐给村里建李氏祠堂,一份捐给村养老院,一份捐给村小改建。有人劝他说:这么多钱,你也要留一份给自己养老啊!他只是笑笑说: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养老院有吃有喝还给我养老送终,我留钱干什么?

      村小现在改建得相当不错,有围墙有校门还有金字招牌哩!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回去看一看。工程竣工那日做了几桌酒席,还是他老人家亲自掌勺呢!老保那晚非常高兴,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

      没想到的是,老人家居然一觉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李南步最后补充说:我们那里,喝酒喝死的睡觉睡死的,都是有福之人。尤其是马上死的,都是神仙眷侣快活无比。

      出殡那日,村人乡党数百号人均来送行阵势颇为壮观。油黑棺木森严肃穆,鞭炮震天纸钱遍地,唢呐锣鼓响器齐全。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十分悲痛。人活千年,终有一死。自然死亡回归大地,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吗?

      我又想起老保的大名:李长贵。有人说这名字有点俗,可我觉得这名字好。长是说长寿之数,贵则是说晚年有福也。行文至此,有感而发:严嵩当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晚年抄家被贬遣返回乡沦为乞丐,遑谈贵哉?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长贵(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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