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是从离开那一天开始的。
我思念,那年冬天初见的营中,肃穆而庄严,深情而温暖。
我思念,中院北部那几棵松,年年傲霜迎雪,岁岁清苍翠绿。
我思念,中院那爿简陋的羽毛球场地,场上的拼杀,场下的喝彩。那么多老师在那里炫技,流汗,放松,那么多学生在那里欣赏,鼓掌。
我思念,二排旁边,那两棵柳,老干遒劲,枝繁叶茂,鸟儿在枝叶间穿梭鸣叫,风穿过树梢,簌簌的声音犹如天籁。
我思念,阅览室前的假山水池,夏季池中有莲,冬季山头落雪,我们课间聚在池边闲话。
我思念,二排的宿舍,一出水的房子夏季很凉爽,一排里的同事互相都是邻居,推门就进的情谊如今越发难得。
我思念,一排的工会电视房,课间的棋牌赛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说说笑笑的日子飞一样流逝。
我思念,校门口的总务处和会计室,总务处拥挤而有序,藏着生活的针头线脑;会计室那个蓝色的信封里有一个月的期待。
我思念,那一排排的教室,我已经记不起在哪一间上过课,在哪一间监过考,又在哪一间流走了岁月与风华。
我思念,全校师生捐款买砖,大家齐动手,一块一块铺砖,此后校园的雨雪天再不是水里来,泥里走。
我思念,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他们的笑声,他们说过的话,和他们在一起的画面依旧新鲜。
…………
缓解思念的捷径是回到那个地方。我曾经不止一次再回营中,虽是短短一瞥,难慰思念,却如惊鸿照影,记忆深刻。
营中变了,他往前迈了一大步。校门改到了正南方,气派,大方;排子房教室变成楼房,品字形矗立,角力角智;砖铺的路面不在了,水泥路面平滑如新;我们以前上课总提着的小黑板不见了,每个教室都安装了多媒体;工会不再是逼仄黑暗的小屋,它是棋牌室,是健身房,是羽毛球乒乓球馆……我走过操场,刚刚建成的塑胶操场闪着红色的光,绿色的跑道一路向前;操场旁边的音体美办公室和办公室旁边的水塔还在,换了新的衣衫,是遗迹,也是纪念,映照出曾经的模样。
我走进行政楼,看见了一墙的惊喜——书法和绘画,满满一墙,那是一次中秋书画作品展,我看到许多熟识不熟识的老师的作品,我感慨,营中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那些老师,支撑起营中的课堂,也支撑起营中的文艺,为营中营造出浓浓的文化氛围。
我多喜欢那些书画作品啊,连带着想起那些能书善画的老师。周殿礼老师的字别有韵味,笔力遒劲,章法磅礴,有境也有气,和他交往不多,感觉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张贵先老师的字笔力圆润,挥洒自如。贵先老师颇有仙气儿,教地理是把好手,书法得劲,研究周易阴阳,起名看日子都拿手,还练气功,仿佛也颇有心得,重要的是人还有趣,说话幽默风趣,腆个大肚子,肚子里装满俚语和笑话,天天逗人笑。安亮老师堪称全县美术界的师者,各个学校的美术老师多出自他门下,瘦小个子,两撇小胡子,不修边幅,爱画画,国画、素描、水彩、水粉、风俗、花鸟……人物惟妙惟肖,山水栩栩如生,为书画生的他把自己浸在了墨色彩绘中。我还看到了连聪老师的画,我知道他是教物理的,知道他是总务处主任,却不知道他能画出那粉色的清高的荷。水墨之外,还有硬笔,刘刚和赵进卫两位老师的硬笔,单字有结构与笔画,整篇有章法与布局,非我所能,因不能而心生艳羡。我又记起虽不善书画却在努力练字的王喜老师、赵登贵老师,想来现在他们已经写出让别人惊叹的作品了吧!我知道,这个学校是有一些精神在的,这种精神,感染了许多人。
我站在曾经的校门前,仿佛看见自己,走进医务室,看年轻的马医生在电炉子上安顿好铝质饭盒,饭盒里是大大小小的注射针头,煮沸消毒,用镊子扒拉着,她干活不紧不慢,笑容很淡,闲谈间就打扫了医务室卫生,抹干净桌椅,擦亮药柜的玻璃。总是和蔼的杨医生坐在桌前,拿着蘸水笔,写写,停停,蘸一点墨,那张细长的方子写下甘草、白术、薄荷、桑叶等药名,药名的下角标注克数。进进出出的孩子们几次打断他,他慢条斯理地问他们哪里不舒服,看他们的嗓子,让他们量体温,去药柜里的瓶瓶罐罐里给他们拿药,告诉他们哪一种要怎么吃,然后放在白色的小纸袋儿里,标记次数与用量。
我又走进总务处,笑眯眯的王喜明老师在扫地,他用的扫帚是我们用旧扫帚头,我们以旧换新拿走新的,他舍不得扔旧的,还要再用很久。“小孟,需要啥?”很特殊的阳原的口音,他一边问一边递过物品领取登记表,我填,他看,他给我拿圆珠笔笔芯,一红一蓝;他给我倒墨水,从那个高高的大瓶子倒进我拿来的不足一拳高的小墨水瓶里,倒半瓶,还要贴心地给配一个盖子,说,不能太满,看洒了;他打开一个小盒子,给我数图钉,一个,两个,三个……十个,说足够了,从另一个盒子里给我取订书钉,最多数两排,说用完再来领。我们那时候总是在背后抱怨王老师小气,总是笑说学校领导慧眼识人,找这么会过日子的人管这些日常用品,也总是由衷敬佩王老师,他像过自己家日子一样,精打细算着学校的日常。后来,王老师退休,接任的是段守库老师,一样的和蔼可亲,笑容可掬,难得的是他的名字,和身份那么合拍。是呀,有他们守住营中后勤的库,保住了前勤上课的心。
我沿着教职工小院旁那条路一路向北,来到曾经的食堂,它已经没有了食堂的模样,我却从模糊脏污的窗户里看到曾经的热闹,我们这些住校的天天抱怨天天去,家在本镇住的老师也有常吃食堂的,多是为吃食堂中午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糕。最隆重的午饭,有糕,有馒头花卷,还有米饭,菜一定会迁就吃糕的人,夏天热菜多茄子豆腐肉,凉菜多韭菜拌豆腐,冬天热菜白菜粉条肉,凉菜腌菜叶儿拌豆腐,冬夏无常都有拌鸡蛋。我们曾经嫌弃饭菜赖,郝校长马主任一次次给我们开会,听我们的诉求,换了一次次的厨师,就是想让我们吃好,还说吃好了,才能安下心上课搞教学。现在想来,那时候舍下脸和学校谈食堂饭菜厨师的事,很幼稚很任性,可学校就把他当回事儿了。不管你有年老的资格,还是有年轻的肆意,你是学校的一份子,学校就能听到你的声音,尊重你的想法。这是老师的福气,也是学校的福气。
我走进教学楼,走进教室,我看到更多更年轻的认识的不认识老师,他们是现如今营中的脊梁——正当青壮的一代。艳林儿、俊燕、珊珊、晓燕,她们说起营中,说起营中的学生,眼角眉梢是爱的。晓燕是劳模,身兼数职,任劳任怨,瘦瘦的身材挑起家校的责任,却总是轻轻松松的样子。我经常看晓燕给营中做的公众号,也看到过给营中退休老教师写的颁奖词,我看到她的用心用情。大珊说自己假期太短,预科班的学生开课的日子,就是她假期被吃掉的时候,但她说起自己的学生,总是“我们班,我们班”的,还笑着,我看不到一点抱怨,我关注大珊短视频,总是看见她的学生,孩子们的小心思,孩子们的一点点进步、一点点闪光,她都看见了。俊燕酒窝深深地笑说“累成狗了”,头发有些乱,她很拼,和她的帅老公在学校比武。我前两年见过那个曾经的小帅哥,也是风霜染鬓角了。还听过更年轻的胖女孩徐静讲课,有点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轻轻松松拿捏课堂,言语流畅而风趣,课堂生动活泼而学生获益颇丰。我也听她们谈说彼此,赞扬是真诚而不讳饰的,俊燕说艳林是语文组的老大,艳林说晓燕教得好,写得好,学生喜欢,晓燕说大珊最爱学生,最肯在学生身上下功夫……他们说她们的食堂,最好吃的是红烧肉,建议我去尝一尝。他们说她们的校长,不是高高在上主席台上那一个,而是坐在他们教室后面听课和她们一起拉家常的那个人。她们也说营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埋怨少,期待多。是的,有爱的地方总能聚起一团火,散作满天星。营中,更年轻了,更有精气神了。
我又走过学校最北边教室最后排的我们的宿舍,晾衣服的铁丝绳还在,但老师们已经都搬离这里了,荒凉里我走过一间间宿舍,耳边回响着我和小宗做饭做菜的声响,淑燕老师走过总喜欢指点几下子;仿佛听到晓红、永平,淑萍说不完的话和停不下的笑声,她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高兴事儿;我扒着建富老师和红梅老师住过的宿舍窗户往里看,想看看他们养的猫儿还在不在,那只肥肥胖胖的大黄猫,总是热情好客,招引伙伴……
旧校区许多地方荒凉了,新校区许多地方热闹了。一批批人离开营中,一批批人又来到营中;营中的“老人儿”离开了,营中的青年一代站上他们站过的讲台,接下他们手中的课本和粉笔,续写春秋。
站着营中的大门口,我转头凝望,也问自己,这个学校让我留恋的是什么?这个学校在县级中学日渐萧条的时代大潮下如何安身立命?这个学校既没有地理位置的优势又没有特殊的外部支持,举步维艰,靠什么让我们依然对它充满希望与信心?……我的一个个疑问,在我看到校门口“西合营中学”几个大字后迎刃而解。
有一批人肩挑道义,有一批人承继大任,有一批人继往开来,他们用精神点燃火焰,用热爱温暖心灵,用一己之身诠释精神立校的真谛!他们,凭的就是一股子精气神儿!
我相信,跨过艰难,营中的明天会更好!
后记
离开营中十年后,想用文字纪念一段岁月。动笔时,那些人,随着2020年冬季的雪花片片飘落,我的脑海里便有了一幅幅画面,那画面,有声音,有颜色,我的笔,只是把他们记录下来就好。基于此,《营中印象》一、二部分很快完成。接下来的三四部分,我想细致地描画曾经在一起的同事、老师、朋友的形貌,笔却再不能流畅。太多了,我不知道如何取舍,我想都留下来,那就不成一篇文章了;我想舍弃,那就不是真实的记忆了。我把自己变成一把梳子,按年月梳,月历一页页翻过,我的思绪依旧混乱;按办公室梳,那一间间破旧的房子,风雨中屹立,出出入入的人影模糊不清;我只能搁笔。
我的心里却是记得的。我时常翻那两个残篇,读一读,续几句,又放下。转眼四五年,我终于还是放不下。
最近,每天逼着自己回忆,逼着自己写几行字。写下,删除,再写,再删,我总是写不出心底最满意的文字。我找营中的朋友要照片,要故事,终于还是不能满意。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我决定放过自己。文章不完整,也不完美。我只要这几段文字,记一些人,一些事,一段岁月,一段青春。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