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相送。一个人在昭通火车站,等着驶往贵阳方向的火车进站。如果不是这次出远门,也就不会有对日日生活、天天面对的这片土地人情的更深理解。再近一步说,如果我做一个本分的农民,那一辈子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我选择了离开,偏偏不信这个邪!
火车出发了。
第一次看到这个有点像蚯蚓的绿皮火车,心里有点拿不准它到底会怎样。我买的是硬座票,当找到自己的座位时,已是人满为患。令自己犯囧的是,竟然不知道自己带着的包该放哪里。四顾一下,看到头顶上很多包都放在架子上,我也才顺手把包放进去。我的位子是靠窗边的,但已经坐了人,又不知道如何去叫人让座,只能顺势坐在过道边的位子上。
面对面坐着六个人,中间隔着一张条形的小桌子,放着一些杂乱的物品,有泡面、面包、饼干、水杯,都是在车上的食物和用具。而六个人都没有说话,或者说,都没有彼此交谈的愿望,面无表情,视而不见。突然,人与人之间陌生的高墙一下就筑起来了,甚至有点不可逾越。对面一对小情侣头靠着头沉浸梦乡,男的微张着嘴,女的把脸斜埋在男的肩膀。他们旁边的中年男子,独自一个人喝着水。坐在我旁边的一男一女,女的在朝着窗外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男的同样在睡觉。我只是瞟了一眼,就把视线收回到自己的面前。
当坐得有点腰酸背痛时,便起身在过道上四周看看。没想到偌大的一节车厢,绝大部分人都在昏昏欲睡,像一辆拉着面具而被时间忘却的绿皮车,朝着无止境的目的地奔赴。
在贵阳站转车,重新买票去往温州方向的火车。
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从蜂巢一涌而出,形形色色的人,老的小的,拖拉背负的。一个巨大的人群,在这个陌生地卷成人流的漩涡和汪洋,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交流,原来不信这个邪,在一个人的内心卷起如此的孤单和恐惧。突然觉得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而心灵想找个自由呼吸的地方,却没有那么简单。
再次进入候车厅,渐渐意识到,车站把每个人包裹其中,又把每个人凌空抛出,转运到不同的城市。
从贵阳到温州两天两夜,就没有在任何地方停过,吃喝拉撒的事都在火车上一并解决,这成了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一个人带着行李,虽然包里没有啥值钱的东西,但还是不放心。所以,把上厕所的次数一再压缩,实在是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起身去厕所,然后解决掉就马上返回。
回来的过道上,突然多出一双脚,我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座位底下躺着一个人,正在呼呼大睡,忘记了他臭烘烘的脚气。他为什么这样,原因很简单,但自己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震动。读书让我增长了知识,但终究没有教会我如何蹲下身子生活,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必要知道他是谁。
人人皆是过客,我成了单独的我。
而火车如此之长,在车厢内几乎是看不到它的尽头。每个位子上都坐着人,像植物经历了时间暴风雨后的疲软,一个个东倒西歪。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我就感到无限的漫长,期待着它的结束。
多年过去,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体温中,我这个不信邪的人,终于明白茫茫人海,人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光凭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那时,我曾写下一首叫《站台》的小诗:
汽笛响起。天空
融化在十月的蓝色里
站台,像体内叮当作响的空瓶子
火车跑起来,它叮叮当当
跑着跑着,一直
叮叮当当。
……
轻与重
生活中往往因为选择,而不断陷入执念,人也就产生了背负轻与重。
在一个叫洒渔河的地方生活了近二十年,能够记得的人和事越来越少。即使到今天,每天经历的那些琐事和擦肩而过的人,无不是在时间的推移中轻易地忘记。这样的轻来自庸常的惯性,它磨损了心中所有的涟漪,如沙粒瘫倒在岸边,一目了然。
自小就在农村,那份来自土地的艰辛可在血肉里,时隔多年,还在心中往下陷落,像小河边的沙井,冒出来的是汩汩的水,沉下去的是细沙和浮游动物的残渣或尸体。一切都显出了它们的重量,翻地的重量、掘土的重量、挑水的重量、点种的重量、收割的重量、搬运的重量……也包括生老病死、家长里短的重量,甚至是从母腹中哇哇坠地的重量。有时,太重了,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也就不再去想它。如此的沉甸甸,像一年四季被风吹着的土地,依然一脸沉默。
时间虽不能逾越,但除了时间本身,也就像翻过一座山坡。
时间没有轻与重,只有白天与黑夜。
2004年春节,我第一次在温州瑞安塘下的出租屋里过春节。几个打工的同学凑在一起,算是过年了。出门在外,该简化的都简化了,一些事物也就轻了起来。比如,在出租屋里就减掉大年三十晚上的敬神,而桌上只是一些简单的下酒菜,一盘花生和一坛女儿红。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喝酒,第一次喝女儿红,却被黄酒味道撂倒了。难以下咽。挣钱买的,不能倒掉。谁也不轻易提出来,纠结最后也变成一种漂浮物。
外面已是热闹的海洋,烟花此起彼伏,像热浪在夜空中绽放,五彩斑斓,填补着黑夜一年到头的寂寞。它们一浪又一浪地撞击着耳膜,像个搔首弄姿的女人,把她轻飘飘的身姿送到虚空之地,然后在“嘭”的一声里消散。站在地上的人一直举着头,等待着下一个烟花的绽放,这个刚刚接近的世界,是那么陌生,又那么迷恋。置身的这个地方,它的工业很发达,像大脑神经一样密织在每条小巷,可谓“走错路都是工厂”。不论是国营的、民营的、私营的,还是极小的手工作坊,仿佛撒落在大地上的繁星,发着它幽蓝而旋转的光。
夜,没有安静下来,不能继续喝,也无心喝了。
我们的年夜饭结束,跨年只是时间的一种形式;我们想到的是去公用电话亭里给远方的父母打个电话,给家人问声好,给他们报个平安。
话筒握在手里,烟花照亮夜空,像一双疲惫的眼睛,一闪一灭。拨出去的号码是二姐家的,要等二姐去叫父亲来接。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父亲干涩的声音,心中的话却一下就堵住了。交谈变成了提问,问父亲身体好不好?母亲如何?苹果的收成怎么样?过年有没有买年货?等等。每一个问落地之后,都在自己的内心砸出一个坑,像一颗炮弹落在沉重的基坑里,沉甸甸的。
父亲说起家里的年猪被人偷了。听到这话,心中的基坑又下陷了几米,像被生活的电击一样。一年辛辛苦苦喂养的年猪,一瞬就化为乌有,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站在南方湿冷的夜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体里的轻与重在反复较量,像时间的跷跷板,一下这边上,一下那边下;一下失重,一下超重。报案,这是我首先想到的,我在电话里给父亲说。父亲的回答是“报了”。这是没有结局的预设,只是彼此的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夜里的烟火正在燃放,电话亭像个突兀的老人,一朵比一朵绽放得冷艳,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皱纹,以及黑暗中的沉默。时间在褪色,时间的温度都不曾改变。在时间的金属槽道里,山、水、草、木,都清晰地流淌着。
一条河,一座村庄;一间房子,一片果园。许多的春天,花都开成花的汪洋,犹如绽放的烟花,震颤心灵……
年猪饭
到了每年的腊月间,村子里就会听到杀猪的嗷嗷声多起来,在村子里的不同角落此起彼伏,对于要杀年猪的主人家也是喜气洋洋的。
最惨的莫过于猪了。一年的时间无疑是短暂的,在昏天黑地的贪吃贪睡后,肉很快就堆积起来,让它从精心喂养的开始,一步步走向腊月的刀尖。想想那银月闪过的刀口,寒光就从时间里倾泻下来。这是亘古的猪事,是猪这一辈子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杀年猪前,就得先请好杀猪匠,把杀猪的日子定了,再请自己的三亲六戚、亲朋好友来帮忙。人口少、男壮劳力少的家庭,要把三四百斤,甚至五百来斤的年猪从圈里拖出来,然后稳稳地按在宰凳上,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样做:一来是处好邻里关系,二来是辛苦一年也该和亲朋好友高兴一下。所以,村子里偶尔也会发生,杀猪匠把白晃晃的刀子捅进年猪的心脏,突然的疼痛使得年猪剧烈挣扎,如果人手少的话,年猪就会挣脱掉,在院子里乱跑。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这是不吉利的,杀猪必须要一刀毙命,而且要做得干脆利落。在年猪被按在宰凳上,家里的老人还要在猪头下面烧点纸钱,接着杀猪匠才把长长的、锋利的刀子捅进去,这时年猪开始拼命挣扎,按猪的人就使劲把猪按住,不给它挣脱的机会。
这时,一旁接血的人就把盆子放在刀口下面,最初流出来的叫槽头血,就是这一部分血,晚上可以用心做一道美味的血旺菜。而血流干的年猪停止了挣扎,人们就七手八脚把年猪抬到烧好水的大铁锅里,放在滚烫的水里去烫毛,不能被水烫到的地方,就用瓢舀水淋,一边淋一边用手拔毛,直到把猪毛拔干净,再把年猪抬到桌子上。杀猪匠就给年猪开膛破肚,把年猪的猪头卸下来,这是要留着大年三十晚上敬神用的,至于内脏就扒出来洗干净,留做过年的菜了,猪板油也是要留着的,用清水漂上三天三夜,在大锅里炼成猪油,来年生活食用的油就全靠它了。
杀猪匠把重要的火腿和肘子下了,其余的砍成一挂一挂的肉,那时有柴火就挂起来熏成腊肉,其中猪的小肠和鬃毛是要送杀猪匠的。火腿和肘子自己是舍不得吃的,火腿和肘子一般都在新鲜就卖给收购的人,有时价格不好也会挂起来熏烤,等价格好的时间再卖出去。挂挂肉就是留着自己吃,也是留着春季点种插秧招待用的。偶尔家里手头紧的时候,也会拿到市场上去卖掉贴补一下家用,这是一个农村家庭一笔不小的收入。
年猪宰杀结束,晚上就是一群人吃杀猪饭了。主人家忙里忙外,把猪身上的能够及时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做菜,再准备上一些酒菜,男的就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喝酒,女的自然是说些女人家的私房话。
小孩子也是很开心的,跟着大人来帮忙的孩子们,和主人家的小孩子打成一片,在屋里屋外打闹玩耍,并且晚上还可以大快朵颐地吃上一顿。
那些养狗的岁月
在一个新的地方起房盖屋,加之人单力薄,独坐一隅,养狗也就自然而然,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对黑夜里的不确定性,所以把安全寄托在一条狗的忠诚上。而一条狗好不好,要等着它长大了,才知道它的品性。
那年月,我们新建房子的地方,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姓赵,另外一户就是我家。在后来,两家人养的狗似乎也达成呼应,只要赵家的狗发出吠声,我家的狗也不落下风,紧跟其后狂吠起来。其实养狗不为别的,只为打个响声,但有时不知为何两户人家都被卷进去,在漆黑的夜里竖起耳朵,看着屋里刷上一层漆黑的黑。从睡梦中被吵醒,人更容易神经兮兮。
因在深夜,人劳累了一天,沾到床铺就呼呼大睡。人一旦睡熟,也就成了一截只会呼吸的木头,在梦里忽而嗨,没有任何警惕。这时,恰好是盗贼出没的时候,他们算准这个时间,要么把家里的牛、马、猪、羊,这些值钱的牲口盗走,要么就把一些可用的劳动工具也盗走。于是,狗就成了主人家的帮手,在夜深人静,或是夜黑风高的晚上,只要哪里有点风吹草动,它就会汪汪地吠叫,要是有生人逼近,它就发出暴怒的吼叫和狂吠。
性子暴烈一点的狗,都是用铁链拴着的,当套在狗脖颈上的铁链拉到门边的铁桩,铁与铁或是铁与地的撞击就会拉得哗啦啦直响,有时还甩打在摆放狗窝前面的盆子上,发出刺耳的哐当之声。在这样的动静下,我们也自然被惊醒了,父母便会穿好衣服下床来察看,或者躺在床上大声武气地假装骂狗,让它不要乱咬乱叫,目的就是让盗贼发现或听到主人家有动静,趁机溜之大吉。
这样一个漆黑、偏僻,又空旷的地方,劳累把身体压得前心贴后背,几近是沉眠与呆滞,但因为狗的叫声,就像黑夜里划亮的一根火柴,突然就从大地上冒出来,而夜恍若一只被挤压的啤酒罐,轻轻地回弹出“嗒”的一声。这样的夜晚,人被禁锢在屋子里,村庄被禁锢在黑夜里。寂静像一口随意涂在墙上的唾液,沿着墙壁一点一点下滑。一颗休克的心脏需要复苏,需要突突跳动的脉搏,只能依靠狗在黑夜里延伸。
家里养的第一只狗,是老屋刚建好那一年。冬天母亲带着我去供销社扯布,在供销社里,母亲和售货员问布匹的价格,我跟在母亲身边,只有四五岁大,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一只狗。它用嘴轻轻地触了一下我的腿,看我回头看它,它就退开一点,但依然向我摇着尾巴。当我和母亲回家时,它就一直尾随跟着我们,时远时近,时近时远。
我们到家以后,它就在家门前徘徊不走。外婆看见了,就给它投了一些煮在猪食里的洋芋,它得到吃,它就留了下来,演变成我们家的一员。捡到这只狗外婆很高兴,而且是一条草狗(母狗),按照它的灰色与白色相间的毛色,给它取名小花。另外,外婆为了堵住家里人的口,常把“猪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披麻布……”的暗示挂在嘴边,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而外婆的伎俩家里人都懂,它是好的征兆,吉祥的象征,所以谁都没有反对。直到有一天,它就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一条狗和一家人生活多年后消失了,一家里人还是有点难以割舍,也有点伤心,因为它曾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日子久了,人和动物之间也会产生唇齿相依的情感。
之后,我们家又陆续养了几只狗,直到我离开洒渔河,儿子都两三岁了,还养过一条,那是一条黑黄相间的假狼狗,儿子每次回老家,既喜欢又胆怯,在我们的鼓励下,终于和狗亲近起来。时常把它抱在怀里。两年后,又无缘无故失踪了。
再后来,父母已经老迈得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也就没有再养狗。这似乎像一个内心不愿说又约定的秘密一样,冥冥中都预示着时间的流逝,时间成了人的背景,狗成了我们遥远记忆的影子。
时间仍在流淌,一切仿佛都在一列老旧的列车上……
关于《龙猫》及风的忆记
第一次看宫崎骏先生的动漫电影《龙猫》,是结婚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儿子已五岁。在圣诞前夜的晚上,窗外刮着呼呼的北风,风像削尖了脑壳似的往里钻,又像是一头癫狂的独角兽不停地撞击。这时才发现透明的玻璃在为我们死死地抵御这些狂暴的风,用平日里易碎的身体抵御风带进来的寒冷。而风在昏黄的灯光下化了形,投射下来的影子被一次次推动着,撕扯着,咀嚼着,像在拳打脚踢,疼得影子都虚晃起来。于是,从玻璃移进室内,有了某种特异功能,却恰恰被风绊住了。
在租来的屋子里我们无事可做,无声地坐在电暖炉边,也没有电视可看。儿子胆小,但他也好奇地跟着我看来势汹汹的风,然而他呈现出的却和我完全不同。这样的夜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那些风雪交加、大雨如注、电闪雷鸣的夜里,作为一名警察,或许我还在现场上奔走。但这会儿的他,眼睛流露出的却是恐惧,是深深的害怕,像什么隐形的妖怪在作祟,我明显感觉他的身体在越来越紧绷。突然,一团黑影一晃而过,把他吓得缩成一团。其实,刮走的不过是一个黑色塑料袋,昏黄的灯光营造了惊悚的瞬间,竟把他吓得脸色苍白,差点哭起来。我赶紧去把窗帘拉拢,彻底的让他躲在自己营造的蜗壳里。
但风声是遮挡不住的,兴风作浪的风,还是使儿子在狂风中抬头张望,像在寻找心中暗藏的魅影。我突然觉得这样的心里恐惧不应该根植在他幼小的土壤上,思索着该如何化解这样的夜晚。而妻子在一旁为明天的圣诞准备,她自己买了很多彩色的包装纸来,一个人熟练地动手包着,明天卖给学生。她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话,“现在有的学生家庭宽裕,舍得花几十块买一个包装好看的。”
话落,一切又重回原来的状态中。但心中盘亘的想法终于落到了宫崎骏先生的动漫电影《龙猫》上,或许他看看会忘记眼前的恐惧,说不定也会喜欢上的。而且,我也一直想看看,因为关于动漫电影《龙猫》,是杨昭老师特意向我推荐的,记得杨老师说:“虽然是小孩子的动漫影片,但比很多大人看的电影不知好了多少倍。”当时我记住了宫崎骏这个名字,回家在网上搜了一下,确有《龙猫》这部片子。自从下载存于电脑中,就没时间去看。这样的夜晚正好可以填补遗憾,也可以分散儿子的恐惧感。
当儿子看到憨态可掬又毛茸茸的龙猫,马上就被吸引住了,紧绷也慢慢在消融,加之小梅的活泼可爱,便跟着小梅姐妹的一举一动渐渐绽放笑容。没想到好的影片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让儿子完全沉浸在动漫电影里,黑影也抛之脑后,风声忘得一干二净,恐惧感早已被消解。于我而言,却被影片的制作、音乐和插曲,以及清晰的画面质感,故事情节的如诗如画深深吸引。这就是宫崎骏,一个用影音美学呈现童趣的天真、单纯和美好的先生,他的“龙猫”,就是呈现人与动物(龙猫),人与亲情的善良和美。
第二次,是正值春末,女儿已四岁,儿子已是小学五年级的少年,我们已经从出租屋搬到新买的房子里。而他成了经常在我的书房里乱翻书的少年,看了一些书籍后,还一知半解地要和我讨论一番。有一天,突然叫我再放《龙猫》给他和妹妹看。女儿听哥哥这样说了,也就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看着我。想必是在她哥哥的怂恿下,或是少年给她说了一些关于龙猫的故事,于是才会有第二次看的愿望。我一下想到圣诞前夜的风,那样的风已被春天冲淡,可不论怎样的风都不容小觑,风有风的方向,风有风的参差,风有风的冷暖,风也有风的不偏不倚和死理。人与风相比,风,岂是我等随便可以撼动的。
打开收藏在电脑里的《龙猫》,儿子和女儿认认真真地坐在椅子上观看。儿子一边看一边像个向导,给他妹妹讲龙猫何时会出现,兄妹俩也就边看边议论,边为小月和小梅的做法争执。而我却被晾在一边,成了个打酱油的。我看着窗外呼呼的春风,吹动楼下新移植的绿化树苗,它们昨夜浇湿的水,已经被干燥的风带走了大半。暖风,却有些无情的夺取。
就像此刻,我已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打酱油的,也许我们都像是风周围的东西,我们跟着风移动,顺着风的势而前行。像风的一粒尘,一片叶,一只蚁……总是从东南西北使劲的吹,吹得小的变大,大的变老……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妻子已经不可能再包平安果了,生意越做越难。就像她的茫然无措,牵引着我贷款的焦虑。
时间在流淌,风依然吹着,每一个人都在去往不同的目的地。
廿年
二十年如白驹,谁也别想抓住,其实也根本抓不住。时间是这世界伸来的一只手,顺便将侧身越过的人拉过罅隙。
时间是个好东西,但又完全不竟然。
当重回昭通师范,我才知道时间跑了一大截,仿佛时间是校园内依然茂盛的悬铃木,它逃过了吴刚的巨斧,往天空伸展的巨臂像一面绿色的旗帜,筛落下无数斑驳的绿荫,如同恩泽一样让人患得患失。我们才是吴刚手中的那一把斧子,白天砍,晚上砍,没日没夜地砍,最终连时间这棵巨树的木屑都没留下来。可我们一天天一年年,永不知疲倦,斧口都开始钝化,开始长出铁锈,但时间还在。
我想找到地方坐一坐,或者躺一躺,内心便有两个声音吵起来。一个说,太亲切了,就该如此;另一个却说,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没羞没臊。索性在校园里走一走,平息这让人烦闷的撕扯。眼前的她依然拥挤、狭小、老旧,掰着手指头都可以数清楚。一幢教学楼、一幢宿舍楼、一幢艺术楼、一幢琴房、一幢行政楼、一幢家属楼,剩下的便是一块篮球场和一个花圃。而球场只有三块场地,花圃小得可怜,可以用一巴掌来形容,一眼就能看到底。青春似火的年纪,想找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她的结构并不是很合理,只是依势就行,拼拼凑凑,像在一块旧布上缀满了补丁,七弯八拐。如此,她就是她,独一无二。
在校园里走动,本想会遇到一些勾起回忆的人和事,但这仅有的一点愿望都化作了泡影。三年,我们竟然在这么小的校园,学习生活了整整三年?真有点不可思议。如今她已废弃,球场变成了停车场。教学楼、宿舍楼、艺术楼、琴房……都贴上了“危房”字样。曾经就是一颗闷在干燥心房的豆子,永远都堆积在哪里,既不会发霉,也不会腐烂。我们魑魅地想掌控时间,却被时间掌控。
走着,走着,便东走西走,越走越心若蜉蝣,再也回不到那里了。在积满灰尘和垃圾的艺术楼,体育室里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物品,有砸碎的玻璃,有空空的椅子,有瘪掉的排球,有锈蚀的录音机……那空空的椅子似乎还有一丝体温,在厚厚的灰尘下逐渐死去;那瘪掉的排球像一颗心脏,曾是焕发着青春和汗水,如今却垂垂老矣,已被无情抛弃;那锈蚀的录音形销骨立,磁带被开膛破肚,像难以言说的千丝万缕,又好像是一团乱麻。如此种种,在世纪末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读书是一个农村学子唯一的出路,也是脱离农村的一个“跳板”。不读书就端不上“铁饭碗”,也不会“鲤鱼跳龙门”。
不想再往更深处走了。
越走越荒凉,越走越芒刺在背,越走心里越不满荆棘,恍若像一个人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似的,让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时间不是药,只是麻醉剂。像一场独自在幽暗森林中的漫游,风中闻见都是颓败的落叶气息,想到很多个日夜在这里嚼着食堂打来的饭菜,坐在观众阶梯上看篮球。那个圆滚滚的物体,抛在空中竟然让这么多人迷恋。有时胜过一个鲜美的女子,一瞬忘记她会长大成熟,然后任时间把她老去。什么都没有留住。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不会留。
她有一天不见了,我们也不见了,更多的时间留下来。各种各样的风霜雨雪侵蚀着砖墙,墙壁上的字,在不停地剥落,一次次被吹光,那时已没有人再记得起来。无论红砖青砖沙砖土砖都会消散,都会在曾经的南来北往里来了又去。作为物质的它们都跑光了,留下的将是一片尘埃。
此刻,该留住什么呢?只是时间哆嗦了一下。
看着老同学熟悉而又日渐沧桑的面孔,心中那把时间的刻刀,穿过遥远的云层雕刻出每个人皮肤的松弛和额头的皱纹。而我们终将像一粒蒲公英,在时间的手掌中飘散,随风起舞,沿着一条时间的路永不回头。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站到了教学楼前,站在已经没有旗帜的旗杆下,或坐或站,留下二十年同学聚会的合影。这让我突然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一切都在时间的车轮下碾为齑粉,自问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吗?那时的少年轻狂和书生意气呢?统统在往日的温度里化作尘埃,无声无息。
车子发动,我们也离开了,她和我们有着共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