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我妈突然说,她想去厂里看看。我说:“厂早没了。”我妈说:“厂在。”语气中透着一股子执拗。临出门她问:“你爸呢?”我摇摇头。对呀,爸呢?他刚才还在,嘴里嘟囔着:“你妈做的饭越来越难吃了!”妈赌气道:“嫌难吃就别吃,谁做得好吃你去找谁呀!”我爸就低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着稀饭,吃完站起来舔舔嘴,瞥我妈一眼就转身出去了。
厂不远,在城西土门那一片。出门朝北拐,几百米就到了。这是原总后勤部直管的一个生产军用毛巾被服的厂子,十几年前就已停产,工人年轻有点手艺的都分流到别的厂去了,年纪大的就都下岗了。
厂区被卖给了一家上海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厂房都拆了,盖起了一片漂亮的板式高层商品房。当初厂里的人买房都给优惠,让五个点,但我妈掐指一算还是嫌贵,就买到了相距三四百米的大寨路。当时看是偏了点,但歪打正着,大寨路因划在了高新区,又紧挨着地铁线,周围超市、幼儿园、小学配套齐全,房价每平米已涨到了两三万。土门那一片,每平米也就一万左右。所以我爸老说:“还是你妈有远见!不愧是开过商店的,有眼光!咱家的大事还得她做主!”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会我爸我妈他们厂可吃香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托我妈买便宜的毛巾、床单呀,还有刚时兴起来的羽绒服,大头皮鞋。
那大头皮鞋里边有雪白的打着卷儿的羊毛,穿在脚上暖烘烘的,即使是大雪天,也捂得脚趾头直冒汗。农村的亲戚管那叫翻毛皮鞋,大头窝窝。十几二十块钱一双,没关系是买不到的。我姨常说:“你瞧这部队厂里做出来的大头窝窝就是不一样,多结实呀,一双窝窝能穿一辈子哩!”
我爸那会部队转业在厂保卫科上班,我妈在厂大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我妈那时长得可精神了,白皙的皮肤,光洁的面颊,扎一对乌黑油亮的粗辫子,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杨柳。每天早晚上下班,我妈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就吸引来无数双倾慕的目光。
洗涮完碗筷,我妈解下围裙,甩打着粘在身上的面屑,朝四下里打量着,嘀咕道:“这死老头子,一转眼又野到哪儿去了!”
我妈出了门,踩着薄薄的积雪,朝厂子方向走去。西安已经好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鸡娃雪了,风裹着雪花,打着旋儿飘下来,直往领口里灌。我妈下意识地往紧里裹了裹围巾,没走多远头发衣领就全白了。她就像一个小黑点,在一片银白里慢慢地蠕动。
我爸就站在厂门口的人行道上,仰起脸瞅着灰蒙蒙的天,伸出舌头,将飘下来的雪花卷进嘴里,嘴不停地嚼动着。
我妈过去拿胳膊肘顶了顶他:“你是牛呀,还反刍?”我爸乜她一眼,吐着舌头道:“我就是牛呀,哞哞!那你也是头母牛了!”我妈就扑哧笑了:“老不正经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个正形!”
我妈脸上爬上一丝潮红,将头枕在我爸的肩上,胸脯一起一伏地哈着热气。她大概又想起了当年在厂子里的那些事。
听我妈说,她和我爸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商店。她正在柜台里忙着将新进回来毛巾、肥皂上架,我爸畏畏缩缩地进来,腿打着弯站在那结结巴巴道:“同,同志,麻,麻烦你给,给拿盒火柴。”我妈抬头瞧了他一眼:“你,你先把你那腿站直了,舌头捋直了说话!”
我爸的脸就腾地红到了耳根,变成了猴子屁股。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站在那更加手足无措。多少年后,我妈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爸,盯着我爸问:“哎,你又不吸烟,买火柴干嘛?难不成说做饭?你一个单身汉,光棍一个,平时都是在厂食堂吃呀!”我爸被逼急了,便涨红着脸道:“那啥,我,我就想进去瞅你一眼!”我妈就咯咯咯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喘一喘道:“那你还到处跟人吹,说当初是我追的你!”“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孩子在这!”我爸开始讨饶。每次和我妈掰扯,几乎都是我爸先败下阵来,以讨饶而告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