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郭沫若说过,徽州是文物之海。
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地面文物,如老宅,祠堂,塔,桥,牌坊等。
徽州还有浩如烟海,卷帙浩繁的纸质的文献——家谱地契信函诉状字据,大多是一百多年前,两三百年前的人,用毛笔在宣纸毛边纸云朵轩上面,写下的小楷正楷隶属草书,一张纸凑近跟前,闻不到墨香,见不到墨汁湿漉洇漫,但,看着那些娟秀却不乏遒劲的字迹,竟能在撇捺间,揣摩到搦管人把笔之顷的心思——真是,人去物在。
徽州人是仔细的,一张纸在手边,都要用手抹抹平,家里的东西都是平展干净,棱角分明的。这缘于他们对于纸字的敬惜,也因为徽州是徽商的故乡,商务活动的一切,都要有凭据,都要立此存照的。
早年,在徽州的井台边,常有这样的情景——清晨一阵忙碌过后,队里的上工铃响了,正在担水浆洗的少妇村姑们,速速地走了,井里的水波纹一圈一圈地少,只有系着麻绳的水桶及扁担,依旧在井台边横斜着,和水井作伴似的,一幅农耕时代夜不闭户安然图像。水桶边的水滴是一滴慢似一滴地淌着,水井台慢慢地安静下来,水桶扁担上总有几个娟秀的毛笔字——如胡家寿制,汪光好制,让人瞩目。
徽州人家,大到澡盆木桶,小到雨伞算盘,上面都要写上姓名的,一般都是写上户主的名字,像算盘雨伞柄这么小的地方,有时候也就写上“胡记”“汪记”的字样。那个时候,物质匮乏,邻里间大多也就是亲戚间,家什物件也常常是借着用的,有了名字,也就不会弄错了。
曾见过,画家画的静物是斗笠蓑衣。是的,斗笠蓑衣当然是静物,首先是——物。这样,徽州人家的斗笠上也会写上名字的,那是他们家添置的一项物件。商品匮乏的年代里,这些有型,有色,有用的物件,都是他们居家过日子的一种积累,是家庭的财产。这些家什伴随他们的日常生活,用久了,顺手的家当都是有情感的家庭成员了。加上徽州人是爱物惜福的,井台边的水桶扁担,许多都是爷爷手上添置的,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了。
其实,在那个年代,其他地方人也都有这样的习俗,在自己家里的物件上写上名字,看见物件,便想到了人,人和物之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家喻户晓的——朱德的扁担的故事,便是朱德在扁担上写上了朱德记三字,那段纪实的故事,便由此流传。
徽州人在物件上写名字的习俗,还不仅仅是物权意识,有的还是财产传承的意味。比如,有的人家添丁进口,男孩子在周岁时候,名字就会被写在家中的物件上,往往上面写的是爷爷置办,孙子用。当然,这物件,以后不是只有这个孙子才可以用,但物权是属于这个孙子的了,男尊女卑的氛围里,家里的一根针都是男丁的,没有女孩子的份。物件上这样的几个字,可以说是四十上下年轻力壮的爷爷早早立下的遗嘱,广而告之的遗嘱,避免了男孙间将来的财产纠纷。在国人到现在仍然对立遗嘱不那么爽快的时候,徽州人在那个时候,就用这样的物件上写名字的方式,将遗嘱立下了,并得到了有效的公证。
冬季里,徽州的人们都在家猫冬的时,补碗匠会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帮人家补碗。家里的碗若是不小心打破了,只要不是太碎,大片都还在,都会留着让补碗匠锔一锔的。补碗匠在哪一家门口坐着,一整天都有女人孩子围着。破碗要补,新添置的碗,要在碗底錾上名字。在其他地方,碗底多錾的是主妇的名字,算是妇女的统领灶台的权利吧,而徽州,依旧是“家寿制,光好制”之类的,男户主或儿孙的名字。
那时候,的碗大多是粗瓷蓝边碗,细一点的瓷碗,上面常有几株疏疏离离的兰草,若是锔补过的,上面便有几条粗粗的杠子,但这碗一点也不影响装饭盛汤。吃饭时,妇女孩子们会添上满满一碗饭,上面夹点菜,来到门口,对左右人家看看,若是邻家也有人也在门口吃饭,他们一口一口地扒着饭,慢慢地踱过去。他们手中的碗底都有名字,那不是他们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一只碗也是一份家当,需要确权,就这么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