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戊戌年九月九日,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重阳节。登高赏秋、祭祖祈福等民俗已传承数千年,而今重阳节又赋予了新的内涵——敬老。这样一个新老文化交融的节日于我则另添一种情愫,因为九月九日是祖母的诞辰纪念日。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万丈红尘终究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光影交汇的记忆让你不会忘、不能忘、不敢忘!
约略算来祖母辞世已二十余载,但是对她的思念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减少,每当闲暇之际、梦醒时分祖母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会萦绕在眼前。
我记忆中的祖母,春夏裹一方葛巾,秋冬戴一顶黑金丝绒帽,偏襟上衣,裤腿总是缠得紧紧的,脚穿尖得像月牙一样的黑布鞋。祖母个子不高,但给人一种温婉贤淑、干练精明的感觉。
我的童年时光是在祖母的极度疼爱中度过的。作为长孙得到祖母的疼爱是在所难免的。由于我弟兄多,又排行老大,母亲身体不好,长年吃药,父亲在外面工作,我就一直跟祖母住在一起,直到上初中才离开祖母的身边。
我的童年岁月可谓是多灾多难的。感冒拉肚子都是常事,更有伤筋动骨、致残致命的病痛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我孱弱的身体。往事不堪回首,犹记得祖母为我捧茶递水、穿衣叠被、煎汤熬药,一声声唤我乳名,一次次热泪盈眶,陪我度过多少个慢慢长夜,多少个酷暑寒冬。为了补养我的身体祖母费尽心思给我开小灶调剂生活,祖母用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白面(那时叫好面)给我擀面叶,有时还打上一个荷包蛋,这些特别温馨的待遇使在病痛煎熬中的我痛并快乐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叶至今仍氤氲在我的记忆里!
祖母是一个天资聪慧的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祖母能背诵很长很长的《三字经》,然而她却没有进过一天的学堂,这些歌谣是童年在私塾外面玩耍时学会的,直到我上中学后也没她背诵的多,这使我不得不佩服祖母的记忆力。
童年时代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听祖母讲动人心弦的故事,或诡异怪诞,或凄惨悲壮,至今思来大多已模糊不清,唯有关于人祖伏羲的传说仍清晰如昨,记忆犹新。
祖母娘家是淮阳县的,每次提到陈州太昊陵,她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几千年前的一个传说被她讲述得如同刚过不久的一段家事,以致于我听得如醉如痴,虽然后来也看到不少版本的人祖传说,但我仍笃定祖母所讲的故事最合情合理,最真实动人。
祖母说,人祖爷真是一位苦大命大之人。几千年前人类曾遭遇一次灭顶之灾。之前,人祖爷去上学的路上有一只神龟告诉他,不久人间将会有大灾大难,到时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要他每天带来一个馒头,并承诺到时候一定打救他,后来,人祖爷妹妹知道了此事,每天就带两个馒头给神龟。终于有一天大难降临了,神龟就把他们兄妹俩驮到一座山上的安全地带,结果发现之前他们所送的馒头竟然完好无缺的保存着。为了繁衍人类他们二人决定结为夫妻,却又非常难为情,于是就询问天意,把两扇磨盘同时从山上滚下,若两扇磨盘合为一体,就结为夫妻。结果也真的如此。这才有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
他们二人捏造泥人男耕女织,捏造六畜开疆拓土,大地又慢慢重现了生机……每讲到动情处,祖母总会虔诚地凝视着堂屋后墙上供奉的人祖爷画像说,人祖爷蓬头垢面、赤身露体、手托八卦、身披芦衣在当初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累,真的不容易,我们世世代代不能忘了祖先啊!
人们常说,母亲决定家庭的温度,父亲决定家庭的高度。我们家,祖母不仅操持着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更为家庭的前途命运殚精竭虑,因为祖父是一个老实巴交木讷寡言的人,两人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祖父唯一认识的字是他名讳中的“山”字,祖母更是仿佛没有自己的名字,依稀记得祖母身份证上写着“杨李氏”三个字,至今忆起,不禁愕然。即便这样的家庭背景、文化“底蕴”也没能阻止那一颗对知识文化苦苦追求上下求索的决心,因为一件事深深刺痛了他们的心,也由此影响了整个家庭的未来命运。
七十年前的那场战火,给无数家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同无数苦难深重的家庭一样,祖父祖母筚路蓝缕拖儿带女裹入了颠沛流离的难民之中。他们凭着年轻气盛和对农活行家里手的自信,给一家庄户主扛长工,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土里刨食的佃户。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顶酷暑、冒严寒,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可想而知,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没睡过囫囵觉,没吃过应时饭。十冬腊月东家也不让闲一天,于是,下粉条就成了祖父祖母每天必干的苦力活。那时下粉全凭两只手,不像现在有机器帮忙,从洗红薯到打浆再到制成粉条需要经过很多繁杂的工序,尤其是下粉条更是须铆足劲用力击打,否则粉条就不会均匀地下到锅里,祖父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祖母就不停地用长筷子把下好的粉条叨出锅放进水缸里冷却,然后出水凉晒。如此长期繁重的劳作,以致于使祖父落下了腰疼的痼疾,到后来整个腰弯得如豆芽一样。每念及此,心慽慽然!祖母虽然裹着小脚,粗活重活未曾挑拣,家里地里、犁耧锄耙从不缺场。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当然是人们对辛勤付出后的美好愿望。然而,随着年关的一天天临近,祖父祖母的所有美好念想都化为了泡影。当时东家就分给了一布袋下风头的小麦,另加一棉布单子包着的碎粉条。这,就是他们风风雨雨辛苦一年的报酬!祖母说一袋麦子轻得她用一只手就能掂起来,粉条碎得找不到四指恁长的。
想想自己亲手打下的成茓子的麦子,成囤子的黄豆,一垛垛的粉条,心都碎了!不敢想象,那一年的年关(只能称之为年关,而不是春节),一家老小是在怎样的困顿煎熬中度过的?!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李绅的这首《悯农》可能正是当年祖父祖母悲惨遭遇的真实写照吧!
可是,在当时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摊上这档子事,找谁去说理呢,最主要的是当时没有与东家立个字据(劳动合同),只是口头协议。空口无凭,各执一词,一个穷佃户哪里有什么分辩的权利。
祖母委屈致极、仰天长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不能再当这睁眼瞎!
听祖母讲,当年那个十恶不赦的地主东家,解放后因罪大恶极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用祖母的话说,敲了。
父亲是1938年生人,作为家中长子,眼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由于受各种条件的限制迟迟未能如愿。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走进校园。父亲入学较晚,再加上跟随父母受尽了生活的种种磨难,在学校品学兼优,赢得了老师同学的称赞。那时生活物资相当匮乏,供养一个孩子读高中决非易事。祖母说,父亲读高中三年间,家中老小没添过一丝子半寸,祖母的一件旧棉袄没敢拆洗过一次,只能缝了又缝,补了再补。
三年后,父亲高中毕业了,终于了却了祖母的一桩心愿。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人才紧缺,虽然父亲在当时也算得上文化人能写写画画,然而学校里学那一点珠算知识根本不够用,于是,祖母就千方百计请有名气的老私塾先生到我家好酒好菜招待多日,教父亲学习珠算的各种技能。要知道,现在已经淘汰的算盘在当时算得上一门绝技,谁掌握了珠算的技能就相当于现在精通了计算机软件的编程。
得益于此,使父亲有了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资本。从小队会计到大队会计,再是建沙河大闸时的后勤食堂会计,学校会计,一路走来父亲是在祖父祖母的教育培养下,从能写到会算,一步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父亲走上教育岗位以后,二叔三叔没有辜负父母的殷殷期盼和艰辛付出,相继跳出农门,成了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人。虽然他们都很普普通通,但在他们那个年代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了。尽管以后的日子里,祖父祖母的生活水平没有发生多大的改观,然而他二老心里是幸福的、自豪的,从他们灿烂的笑容里能找到答案。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平凡如尘埃的祖母,早已湮没在黄沙稗草之中,但是,她不朽的灵魂将会供奉在后人的心灵殿堂上!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