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942年(民国31年)出生在贡井艾叶滩旭水河边上,小地名叫义生井的一个灶房里。那儿是我外祖母的家。门前左边是大桥,桥下就是艾叶滩,号称盐运古道第一滩。父亲小时候就常去河边玩耍,最爱的是到河滩上去捉鱼虾螃蟹。
爷爷在大安大坟堡公益灶当厨师,主要工作是给老板和管理人员做小灶伙食。公益灶是盐厂的名号,并非做公益的盐厂。那时一排排的井灶相连,烧出的盐有两种,一种用平锅烧出的叫花盐,一种用生铁块拼成的锅烧出的叫锅巴盐。父亲小时候玩耍最多的地方就是盐场。
夏天盐场的温度高,烧盐工人白天身上围根围帕,收工后就在艾叶滩河坝头洗澡,那会儿的旭水河水清澈见底。晚上困了就睡在用竹篾编的撮篼里。
竹篾箩筐装着白花花的锅巴盐,主要用骡马运往贵州、云南等少数民族边远地区。两人一组抬到码头上排队等候盐船来运走。每当装满盐巴的船只离开码头时,父亲他们一群小伙伴就会沿着河边追着盐船跑好长一段路程,直到盐船消失在旭水河的转弯处。
玩够了准备回家时才感到饥肠辘辘。有个盐工在河边捉到一条小鱼,奖励看守盐巴有功的大哥哥。小伙伴们提议去灶房烧鱼吃,从盐锅里弄点盐巴做调料,一人分一小点吃得满口香,吃完后大家还会舔舔手指,回味烧鱼的鲜香味儿。小伙伴们一阵爽朗的笑声在盐场的上空来回荡漾,一路上有说有笑慢悠悠地各回各家。
父亲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穿起棉袄在灶边一边看烧盐,一边取暖,肚皮下的棉衣烧了一个洞全然不知,回家遭到奶奶一顿暴打和臭骂。
奶奶主要以捡炭花儿为生。就是烧盐没有烧尽的煤炭,捡回来一部分做自家柴火,另外一大部分卖给餐饮店,所得补贴家用。父亲也跟着奶奶捡炭花儿。当司炉工将炭花儿用翻斗车运出来倒在艾叶滩河边的一刹那,只见一群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去哄抢。一部分倾卸到挨近河水的煤炭花儿,会缓缓地沉到河底去。这时煤炭花儿还冒着热气,一股呛人刺鼻的气味儿,大伙儿也不管不顾。父亲回家经常弄得一个脸花里胡哨,尤其是夏天,汗水混合和着炭灰,只看到两个眼珠子打转转。
锅炉房放水后,水沟里有少数未燃尽的煤炭花儿,裤脚挽得高高的,踩在还有余温的水里捡煤炭花儿。冬天还好,要是夏天,水沟里的水还有点烫脚。
义生井上游几百米就是洪江井,提出的卤水用船运到下游灶的河上提升,再通过枧竿送到各个灶的锅里。运卤船中间装的卤水,两头装有淡水。夏天,父亲喜欢跑到船上玩,在淡水里洗澡。有次玩嗨了掉下河里,幸亏船上的工人及时救起。
因为实在是太调皮了,4、5岁时,父亲就被送去私塾堂里读“人之初”。
读私塾,要自己带板凳和课桌。家里没有课桌,就带了一根高板凳和一根矮板凳,放假时又自行带回家。父亲读私塾前没有正儿八经取名字,老少都叫“游大娃儿”,私塾里的何姓老师与父亲同住一个院子,给父亲取名“游彦文”。
老师一是教“幼学”,即“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中庸”“大学”等。父亲对小时候学习的情景印象很深,他说,那时启蒙教育,先生只要求学生认真听、读、背,不讲什么意思,学得轻松愉快。课后就回家帮大人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体验劳动的快乐。
第二天上课时就要抽背,背不到的地方打一下手掌,用楠竹做的篾楄,有时用戒尺打。
二是教写字,从描红开始,有一定把握了,才脱手写字。
老师的兄弟是国民党盐务局税井队的兵,一次来学堂耍,将篾楄的一端涂成红色,另一端涂成黑色,老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红黑都要挨打。
上课期间若要上厕所,学堂有规定,要先去翻牌。如果是“入”的一面,才能翻出,允许上厕所,只能去一人如厕。如果是“出”就不能翻牌,一直等到上一个回来后才有机会。有时有的学生忘记了翻牌,即使憋不住了也不能去,尿裤子的也有。这时老师就会说哪个又濑尿了哦。
学校老师规定不准下河洗澡,就用“土红”化成水,用毛笔蘸一下,轻轻地画在手脚背上做记号。若老师发现记号不在了,男生就要挨打屁股,女生打手掌。有些同学就想办法对抗老师,将裤子脱了,双手、双脚举得高高的,将屁股或背在水沟里冲玩。
爷爷休息回家常坐黄包车。返回上班的时候,父亲就跟着爷爷去公益灶耍。爷爷坐在黄包车的座椅上,父亲就卷缩着身子坐在爷爷踏脚的地方,爷爷用两只脚轻轻护着父亲。那时因交通不便,抬滑竿、坐黄包车十分盛行。沙湾、王爷庙那里,路边停靠的黄包车、滑竿多如牛毛。车夫上前揽生意十分热情,有钱人还要认真选一辆外观成色新的黄包车坐。马路边上时不时还会有穷苦的市民端着碗要钱要饭,讨口吃的东西。
路过关外五十梯那儿,会看到挑夫挑盐巴。釜溪河上很多运盐的船只装满盐巴,浩浩荡荡地向下游远去。
1949年上半年,父亲一家搬迁到大安,住在阮家大坟堡半山腰,小地名八角牌坊。住的灶房的楻桶房。楻桶是用来储卤水的池子,上面修了一座遮住楻桶小的房子。屋里正好有四个角落,刚好摆两张床,就安置两家人居住,一个角落安床,一个角落煮饭。
父亲说,晚上起夜不敢出门,就往楻桶里撒尿。晚上还要起夜赶猪仔到后面坡上拉屎拉尿,山坡上埋的坟墓很多,有时看见一点点火,吓得屁滚尿流。有次,养的猪仔落到楻桶里淹死了,一家人伤伤心心地哭。
因爷爷在那里当厨师,父亲爱跑到食堂去看做饭。有次看到一个个圆圆的草饼贴在串架墙壁上,灶房的伙计说是“牛屎粑”,晒干后可做燃料烘烤。牛屎和杂青草混合制成的草饼,用它烘烤的牛肉有一种特殊的清香。说是推卤水的牛老了,不能再干活了,盐工们把牛宰杀后,就用平时积攒的“牛屎粑”烧烤制成火边子牛肉。
住地附近有个小地名叫狗儿海的地方有废了的井,但还有少许天然气,或者有的井漏气,居民们就想办法将这些气充分用起来作为燃料。有的人家干脆架起锅儿煮饭,娃儿们也伙起烧红薯、烧包谷。
1949年12月的一天晚上,看见解放军大部队进城,解放军教群众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在马草山的大坝子头敲锣打鼓、唱的唱、跳的跳、扭秧歌,好一派热闹场面。娃儿伙就跟着大人跑,哪里热闹往哪里跑。
爷爷帮的那家灶房倒闭了,就失业回家。那时的军管会成立了临时工会,优先安排家庭特别困难的人员做点短工。爷爷就自谋职业,发挥自己当厨师的特长,逢场天去赶朝天寺、界牌场买猪肉、鸡鸭鹅等回家做卤菜、凉菜。父亲晚上跟着爷爷到大安洞口井、扇子坝一带的饮食店门口卖夜市。爷爷切卤菜、凉拌菜,父亲帮忙打下手收钱、端盘子。
卖卤菜凉菜的时候,有许多“干人”围拢到摊位前,久久不愿离去。爷爷会切一小坨卤肉给他们吃。父亲说为何不收他们的钱呢?爷爷说他们都是穷人造孽,能帮助一点是一点。
有时生意不好,一天卖不到几个钱。父亲看到附近有好多小赌博摊摊“扎花鸡笼”的,就悄悄地拿了一些卖卤菜凉菜收到的钱去想赢一些钱来帮补家里,结果全部输光。晚上爷爷问父亲今天是咋子收的钱,咋那么少呢?父亲如实说了拿钱去赌了,爷爷听完后没有半句责怪的话语。
爷爷去赶集时看到质量好价格便宜的草鞋、蔑条编的扇子(叫牛篾巴扇,粗蔑条编的)会顺带采购回一些。父亲白天就拿到市场上去,还边叫卖道:卖扇子哦,扇凉风、扇蚊虫、扇炉灶哦。晚上爷爷卖卤菜时父亲拿着草鞋到临近的地摊上去卖,一种是鞋带用谷草做的粗棒棒草鞋,通常是下力人买来穿。一种是鞋带用棉线做的细耳子草鞋,穿着舒适透气,一般是有钱人买来穿。
奶奶在解放初期就接连生了七个小孩,但只养活了3个。因家庭负担实在太重,临时工会安排爷爷在大安马冲口供销社干煮饭的工作。父亲和二伯就到居住的后山挖野菜、捡木耳充饥,父亲说当年挖野苦藠蘸来吃的味道还很不错。
大约住了一年多,就搬回老家瘦冲。直到1951年土改,分土地,爷爷奶奶才安顿下来。后来公私合营,爷爷又被介绍到大安盐厂十一车间改行烧盐巴,直到退休。
人生漫长,童年生活难忘。父亲童年时,跟随爷爷奶奶东奔西跑。虽然居无定所,生活很是清苦,但有盐有味,不失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