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房子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城里人通过买房实现,乡下人通过建房实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还没高中毕业的时候,父母亲就张罗着要盖新房,盖一座新瓦房。在乡下人眼里,作为父母要做的大事,一是给儿子盖房子,二是给儿子娶媳妇。我家有五个孩子,三姐妹和两兄弟,所以,盖一座新瓦房是一直以来压在父母肩头上的大事之一。
父母亲历来就早有分工,男主外,女主内。父亲能说会道,是一家之主,应对大事;母亲少言寡语,负责料理家人的吃喝涮洗,应付小事。乡下人生活拮据,不容易攒钱,因此,盖房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有长久准备。多年前,我就看到,作为一家之主,盖房子这事早就在父亲心头上记着。平日里,生产队年终分红,有了父母和大姐三个劳动力,家里能得到一百多块钱,除了给我们几个孩子买过年的衣服鞋子和一些年货外,父亲想办法攒下几十块钱;一年到头,也许能卖一头猪,得百来块钱,花掉一点,又攒起来。平日里,能少花钱则少花钱,能省钱则省钱,从嘴里从手上抠出一分是一分,一角是一角,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攒够一百多块钱,父亲就到远在二三十里外的新盈周边近海山坡的石场里买回两三车(拖拉机)青石块,为盖房备料。
我上初二年级后,父亲看到我十几岁也能干些活了,让我想办法到野地里找些砂岩石(我们当地一种较稀疏的石头)。于是,我找上伙伴阿远,两人一拍正着,找来一棵不大不小的龙眼树,把树头削扁,抬到坡地里撬砂岩石。砂岩石往往是一小片分布,一块一块联接。我们利用放学后或者星期六星期天的时间,来到坡地上,在砂岩石下面挖个缺口,将树头伸进去,利用扛杆原理,两人抓住树的末端,用力摇动,就把一块块砂岩石给撬上来,日积月累,也撬出了很多砂岩石。
一般来说,那个年代乡下盖个石木结构的瓦房,总费用要花一两千块钱。一天晚上,晚饭后,父亲对母亲谈起了建房的事,父亲说,经过几年的准备,已买了四五百块钱的青石块,儿子这边撬沙岩石分得了一大堆,看来石头备够了。砍了生产队的小叶桉树五十多棵,生产队扣了二百多块钱,买瓦片花了四百多块钱,石匠木匠的工钱要准备四百多块钱,石匠木匠和请来帮忙打下手的兄弟、亲戚每天吃饭,还要准备两三百块钱。料和钱都准备好了后,过些时候找先生选个好日子,准备下半年就开建了。果然,在我高中毕业前一年的秋天,就开始动工了。
盖房喜日那天凌晨,父亲在事先挖好的地基沟里放下基石,旁边放着一个里面放着一只小公鸡的竹笼子和一大盘子糯米糕,以及什么筛子油灯镜子尺子等许多吉祥物,接着放了一挂炮竹,“噼里啪啦”地响过,天亮时,砌筑墙壁就开始了。
当时,临高地方乡下人盖房子砌墙的事都交给儋州石匠来干。我家盖房风声一出,儋州石匠工头老张就来联系上了。一个石匠队八个人,清一色男的。时值初秋,天气还很炎热,儋州石匠头戴一顶草帽,在毒辣的太阳下干活,一个个满身大汗。
砌墙先从外面两堵主墙(临高话称为尚奉花)开始。主墙用的是砂岩石,一块石头七八十公分长,二三十公分宽,二三十公分厚,一块石头少说也有百斤。儋州石匠咬紧牙关,青筋暴起,用尽力气,把一块块大石头搬上脚手架,又砌进墙壁里,花了多少力气,只有石匠们知道。干活是辛苦的,儋州石匠也许是习惯了苦活累活,他们就这么一天天干着,也没有谁说一声累呀苦呀的话,倒是有说有笑的。有时,干着干着,放开喉咙,来一段儋州山歌,或者来一段儋州调声。山歌婉转悠扬,慢慢悠悠;调声急促欢快,充满激情。房子盖在村道旁边,每当儋州石匠歌声响起,歌声总会把许多路人唱停而驻足谛听,人们听完歌,总忘不了来一声:“儋州兄弟,再来一首!”儋州石匠倒也爽快,居然又唱起来。唱完,他们俏皮地说:“儋州兄弟唱得开心,临高兄弟听得过瘾,最好是临高兄弟要给点钱才够朋友哟,哈哈哈!”儋州石匠把临高话讲得半咸不淡的,甚为滑䅲。就这样,一边唱歌,一边说话,一边干活,热闹极了。晚上,石匠们唱起儋州调声,让村里人又围观了半宿。
砌完主墙,接着砌中间两堵中墙和前后的前墙后墙(一座房子三间房)。砌主墙时不要泥土,只需一些青石片来垫大沙岩石就可以了,中墙和前墙后墙可不一样,是用一块块较规则的不那么大的长方形青石块加上泥浆来砌筑的,青石块小、轻便,砌墙速度就快得多了。
盖房时,父亲请了几个兄弟和亲戚过来,给儋州石匠当下手,给石匠递些石片以垫大石块,以确保大石块稳固。砌主墙时,用石片很少,砌中墙和前后墙时,用石片多,还要用到泥浆。砌墙速度很快,一天到晚,儋州石匠们一会儿叫:“石块!”一会儿叫:“石片!”一会儿叫:“泥浆!”七八个石匠,这个叫一下,那个叫一下,特别是早上天气凉爽时速度更快叫得更勤。几个帮忙的下手又是递石块,又是递石片,又是递泥浆,忙得团团转。一个大叔一边忙着,一边笑着说:“儋州兄弟,你们砌得那么快,我们都忙不过来了。”一位石匠说:“对不起啦,我们儋州兄弟砌得越快,赚钱越多,你们临高兄弟是白干活,中午时,让主人给你们多喝一碗酒算是补上了。”说得大家都笑了,乍一说完,又唱起调声,还随着欢快热烈的曲调,一边砌墙一边在脚手架上扭动屁股,甚是滑稽可爱,惹得大家又大笑了一阵子。
几面墙砌到一半的时候,木工活就开始了。木工活主要是将全屋要用的四十多条桁条进行整理,对撑瓦片用的檩子进行配备整理。村里的大华叔是村里一流木匠,也是当地方圆十几二十里出名的木匠。大华叔四十出头,高挑个子,匀称身材,白面皮,妥妥的一个大帅哥。人们约请他的木工活,一年到头总是排得满满的,干都干不完。当时,木匠是农村里的技术活,非常吃香,木匠除了有工钱,还有一日两顿酒(午晚两䬸),木工活除了盖房子需要用上,后生仔结婚要制作婚床及其他家具什么的,也离不开木匠。乡下人看到木匠吃香,许多人也想学这门手艺,无奈,学成木匠是一半后天努力,一半先天灵感潜质,一些人虽然学做了木工,但做工粗糙,细活干不来,只能在村子里应付一下粗活。
大华叔与我父亲既是同村兄弟,也是上辈的老亲戚。那天,我家准备盖房子了,父亲一向他开口,他二话不说就应允了,只是嗔怪我父亲一句:“有人跟我约了好一段时间了,要不是您四哥的活,天子来请也没用!”父亲知道大华叔说一不二的脾气,只得讪讪地笑笑,表示没在多日前约定的歉意。人说,技高人傲,大华叔就是凭着高超的木匠技艺,加上他的性格,平时真是说一不二,说有一点傲气也不过分。当然,也是我父亲准备盖房时,忙昏了头,忘了提前跟大华叔约定,不过,话说回来,父亲也是凭着与大华叔的亲戚之情才没太把做工约定放在心上。
整理桁条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木工活。建房的桁条父亲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准备好了。当时,建房的桁条,主要有几种,一是杉树桁条,是大陆(内地)运来的,又直又平又漂亮,但很贵,乡下人用不起,一般是公家盖房才用;二是苦楝树桁条,是本地树种,树质软,容易加工,但稀少,也少用;再是小叶桉树桁条,树不那么直也不那么曲,木质硬,加工不易,但没办法,也只能用小叶桉。生产队在村边美灵坡上种了一大片小叶桉树,生产队规定,盖房的社员可以砍树,每棵树5块钱,年终分红时扣除。一年多前,父亲就带我们全家上坡砍了40多棵做桁条,还砍了好几棵树准备锯作檩条。那些树搬回村里,全部㓎进村前的坑田水沟里,说是浸过后,小叶桉树不长蛀虫。盖房时,才挖出来使用。现在,木工的任务是把桁条的一面整平,一是能很好地钉上檩条,一是保持平面一致,使屋面平整、美观,没有凸凹感,这就很考验木匠的技术水平了。
大华叔把一条桁条放在左右两个三脚木马上,左看看,右看看,选用最佳平面,然后,用墨线与副手二华叔拉好,“啪”的一声,打下一条墨线,然后和二华叔各拿起一个锛,按着墨条痕迹,一下一下地锛起来,又把其他弯曲的部位和头尾整一下,没多长时间,一条桁条就整出来了。
大华叔天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加上他四处去做木工话,道听途说,故事多多,故事到他那能说会道的嘴巴里又变得更有趣。因此,他做工的时候,许多人有事没事爱拐到他那里听各种趣事奇闻,乐一乐。那天,我和阿改几个伙伴放学回来,几个小伙伴就停在大华叔旁边凑热闹。当大华叔和副手二华叔放下手中的锛抽烟休息的时候,调皮的阿改放下书包,偷偷拿起锛,像模像样地锛起来。大华叔看到,大吃一惊,赶忙让他放下。大华叔摇着头说:“那可不是好玩的!你小子想学木工是好事,但是,我问你,你锛桁条的时候,你的鸟鸟和蛋蛋跟着晃动了没有呢?”听到这话,我们都看着阿改大笑出声。“你没张开腿站成八字,所以就不动,这样是不行的!”大华叔故意拉长声调说。接着,他拿起锛,两脚张开成个大大的八字,对着桁条锛了几下,一边锛着,还一边故意把屁股前后用力晃起来,对阿改说:“要张开腿,让你的鸟鸟和蛋蛋晃起来才行哩!”那滑稽动作和逗笑话语让在场的大伙儿都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严肃地说,玩笑归玩笑,锛桁条这活很危险,两脚要张开大一点,锛柄要抓得紧一点,精神要集中一点。你说,要是一不小心,锛到腿上,麻烦多大呢?多少年过去后,我们几个小伙子一说到那次大华叔演示的锛桁条动作和说的话语,就忍不住笑起来。
把桁条整理好,又做好门窗,一条条桁条上墙,又在桁条上钉上檩条,在檁条上盖上瓦片,再给主墙上的那些大块沙岩石留下的一个个孔洞涂上泥巴,又拉来黏稠力较强的泥土铺作地板拍紧拍平,根本没什么砌石灰铺水泥之类,这样,一个乡村瓦房就建成了。父母亲给孩子建房的重担也就卸下了。
当今年代,今非昔比。生活好起来了,乡下人的房子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花样翻新,往昔的瓦房也被拆得所剩无几了。几年前,那座让父母亲花了天大的劲儿才建成的大瓦房,在我手上给拆掉了,换成了个钢筋混凝土结构房子,这是不是有点像古诗所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意思呢?
如今,一生辛劳的父母亲已经作古,但是,父母的恩情怎能忘呢?多年来,当年的瓦房模样仍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当年父母亲为建房所做的点点滴滴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当年建瓦房时的趣事总会时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将其诉诸笔端,一吐为快。
2025.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