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故乡只有两户人家有香椿树,一户是村西的发印家,一户是村东的梅妮家。
香椿和井水一样不短人,香椿发了芽,发印家的巷子就热闹起来,大人孩子都去要香椿。这家吃顿香椿炒鸡蛋,那家吃顿香椿拌豆腐。我家吃香椿最晚,母亲觉得香椿是稀缺物,珍贵,不好意思给发印添麻烦,每年都是左邻右舍都吃过香椿了,母亲才去要一把。或者碰见发印,发印邀请去,再或者是发印怕错过了吃香椿的最好时间,特别给送过一大把来。只是那时候的香椿不再是香椿芽儿,旺盛盛的一堆,就自然地分成三份,一份炒鸡蛋,一份拌豆腐,剩下的一份炸面鱼儿吃。
我喜欢去找发印的女儿玩,我们年龄相近。发印家有两个门,进了朝西开的街门往北拐是一个朝南开的小门,两个门都不大,长长的院子给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神秘感。发印的爱人为人实在,就是不爱说话,家里的事都是发印张罗。有人要香椿,发印就上木梯去摘。他家的木梯也特别,不像别人家的木梯直挺,快到房上时有个好大的弯度,孩子们是不敢上的。香椿树紧挨着东屋生长,乡亲们都说那棵香椿有好多年了。连我都觉得,若是香椿树根与东屋房基发生冲突,发印是宁肯拆了东屋也舍不得动香椿树一根毫毛的。
笨笨的香椿树长得很慢,发印家的香椿树并不粗壮,细溜溜地老,树皮光滑,微微发红。
梅妮降班后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偶然得知她家也有香椿树,不由自主就和她走近了,在初夏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午后去找她玩。她家的香椿树不高,四周的树枝像桃枝一样分散开来,很原始。树下有个瓮,里面是腌香椿。和她玩着玩着就情不自禁揭开瓮盖挑起一根香椿吃,黑黝黝的腌香椿真是好吃呀,咸香咸香的。
有一年夏天,母亲从地里回来,惊喜地告诉我说在我家南边不远的土墙边发现有棵香椿树,香椿叶子很稠密,母亲让我采一把回来炸面鱼儿吃。我很疑惑地采回一捧来,心想老梆梆的了,可能没法吃了。母亲洗了,用热水泼了,甩净水珠儿,然后搅了面糊,铁锅里放几勺油,真的炸出了好吃的面鱼儿。
搬到县城住的那年,母亲家的新院子里只种了一畦花。母亲是想种棵树的,次年春天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棵香椿树种在了南墙根,不是笨香椿,长得很快,再到春天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香椿了。常常是下了班接到父亲电话,是母亲让父亲给我们送香椿来了。父亲上楼费劲,就在楼下等我们下楼拿。
香椿的香真是迷人,香得让人无法拒绝,香到骨子里了,闻不腻。在基层上班时,同事都喜欢吃香椿,有一年春天领导带回一捆小香椿树,是给远方的客户捎的,暂时矗在菜地里,没想到香椿苗一天天见长,同事们就掰香椿芽炒鸡蛋吃。我当监督员,时常去信用员家查库,发现焕民家有棵香椿树,就年年春天特意去焕民家查,主要是为采香椿去的。焕民也懂我的心思,干脆给我带到单位来,人多,怕分不匀,每每悄悄叫我出门来送给我。在联社上班时,我送给了保洁员一本书,她感动我的一视同仁,就采了不少香椿送我,也是特意叫我出门来,搂着我的脖子说悄悄话,说把香椿放我车筐里了。
母亲家南墙边的香椿树是当时院里唯一的树。家里喂着许多猫,母亲为了它们安安生生不乱跑,就给每只猫绑上了一个小碌碡,碾场似的声音一天到晚不停歇,院里很是热闹。老猫有一次爬到香椿树上,碌碡绳子牵着枝桠下不来,母亲解绳子时被猫抓了,打针什么的花了钱,母亲很是心疼。有一年春天,香椿树没有发芽,枯萎了。这在母亲心里可是一件大事,旺盛的树无缘无故枯了是不吉利的,得找原因。刨掉树,发现树根伸到了盖房子时浇筑的白灰坑,这才释然。
母亲去世那年,我不留意院里北墙边有没有香椿树,只记得柔弱的丝瓜苗在风中凌乱,那时的眼里已没有风景了。后来的日子倒是听姐姐说过北墙边的香椿树长得太大,都影响西邻的房基了,张罗几次想刨掉,西邻不肯,说图个吃香椿方便。母亲走了十年后的春天,偶然在朋友圈看见有人说香椿开花了,很香,还说有十年以上树龄的香椿树才开花,我就想看看母亲家的香椿树是不是开花了。那年雨多,父亲回去发现小东屋的柜子淋了雨,柜里的布发了霉,就把布都抱到阳台的石桌上了。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毫不在意,是突然想到那些布可能是姥娘送给母亲的老粗布后才有回家看看的念头的。拿了钥匙,打开了十年没回过的家门。午间静静的,香椿树的树冠遮盖了整个院子,香椿花落了一地,满院香。十年没有住人,没有扫过院子,地上好厚一层腐土。我踩着香椿的香,走到阳台抱起姥娘织的粗布,又踩着浓郁的香走到院中间,回头望了又望门窗,觉得母亲还在屋里,感觉喊声娘还会有回应。一时悲伤的情绪溢满心头,十年来,年年只有香椿树陪着母亲,只有香椿的花香萦绕着老屋。
母亲喂养的猫陆续送人了,那只无意抓伤母亲的老猫独自在院里生活了一年,是确信母亲不再回来后才走的。没有吃的,它就啃巷子里的草。那天,我在香椿花香四溢的院里站了很久才离去,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家北墙边的香椿树,也是最后一次闻它的花香。次年就刨掉了,实在是太大了。家人都不知道那树是母亲种下的还是香椿苗自己生长出来的。香椿树被买树的刨走了,没给钱,说现在刨树都是白刨,树早不值钱了。
婆家是没有香椿树的,公公把臭椿树挖回来当香椿树种在门前,现在也好高了。分家时,家里一套方桌圈椅,黑色的,老气,还有一套红色的桌子椅子,时尚些。我家分到了黑色的,与我当时的审美很不相符。公公特意说我们运气好,因为黑色的方桌是香椿木做的。前几天去南佐赶集,在一堆白白净净的小板凳前停下,每个板凳几乎都是完美的,唯有一个板凳特别,板凳面是酱色的,感觉很不协调,问询才知道那板凳面是香椿木的,立马买回家来。
菜市,年年早早就有卖香椿芽儿的了,我年年去买,有时爱人也从香椿树枝上折回一把来。这几年照顾老父亲不出门,也没看见过香椿树,但知道,这世界上总有棵香椿树为我生长着。